欺诈师与空气男 金壶

2020年2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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绅士仍旧沉迷于空白的书页中。偶尔翻页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就像被放大的电影里的翻页声。我佯装要取行李架上的东西,站起来偷偷瞟了一眼背对这边的书页,但那页面果然也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若不是梦,怎会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即使大白天醒着,我也偶尔会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这也是空气男的特征之一,而且最容易发生在坐车的时候。

有一次,我从上野车站坐火车前往仙台,途中读着杂志,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正前方竟坐着一位令人惊艳的美女。她似乎从许久以前就在那儿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她美得可怕,我才瞧上她一眼,全身骨头就都要酥了。在周围众多的脸庞中,她的脸好像打在聚光灯下,从周围许多面孔中凸显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窥了她许久,但当我把视线移回杂志,再抬头时,女子已经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我全然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去洗手间了吗?在火车抵达下一站之前,我万分期待她回来,但我前面的座位就这样一直空着。

我心想她可能换了个座位。尽管没什么事也站起来找了一圈自己的这节车厢,还有前后的两节车厢都找过了,却还是没瞧见女人的身影。刚才见到女子,这一定是我做白日梦的老毛病复发了。

我想着这些事,边观察我前方的绅士,结果又发现了一桩怪事。

第一眼扫过去的时候,我觉得绅士戴着眼镜,但定睛一瞧,其实他并没戴眼镜。之所以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他脸颊到耳朵间垂着一条夹鼻眼镜黑绳般的绳索。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空白书页上,而忘了绳子的存在。仔细一看,那条黑绳真是奇特。

那是一根光滑的黑色绸布绳子,一端卷成圆环状挂在耳朵上,另一端则含在他嘴里。我回想了一下,绅士似乎从许久之前就一直含着绳子,没松过口。是绳子前端绑着什么,他在吮吸吗?不,看起来不像,绳子仿佛紧紧地系在口腔里的什么地方。

这条绳索的谜和空白书本一样不可思议。黑色绸布绳子究竟为什么从耳朵连到嘴巴里呢?

过了好一会儿,邻座的妇人和斜前方干部模样的男子在国府津站下车后,座位就一直空着,绅士依然含着黑绸绳的一端。他已经不看书了,刚才我看见他把书本合上,收进一旁的公事包里了。

不一会儿,绅士从口袋里掏出纸袋。袋里装着约十颗金橘。他抓起一颗扔进口中,连皮一块儿嚼了起来,但即使吃东西,他也没有取出口中的黑绸绳。

好奇心令我坐立难安。先前我也说过,我虽然是空气男,好奇心却异于常人。我趁着那时候只有两人对坐,决心向绅士搭讪。

“恕我冒昧……”我唐突地开口。

绅士一语不发地望向我,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那撮小山羊胡看起来十分潇洒,更反衬出他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绅士。

“你为何将那条黑绳衔在口中呢?上车后你就一直衔着它,连吃东西时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请恕我冒昧询问你这种古怪的问题。”

绅士四下张望了一下,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低声回答:

“哦,你说这个啊,难怪你会纳闷。不过这其实没什么,只是做个小实验罢了。”

绅士说完神秘地一笑,那笑容诡异如梅菲斯特。

“实验?”

“其实我是在顺信堂大学工作的医生。我和六名同事正进行柑橘类对胃液影响的实验。我们六人各负责一种水果,而我负责的就是金橘。这一个星期间,除了金橘之外,我什么都没吃呢。

“而这条黑绳直通到我的胃袋里,绳子前端绑了一只非常小的金壶,每隔四小时我就会把它拉出来,将积在壶中的胃液倒进这只瓶子里。”

绅士从外套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扁平的褐色药瓶。可以看出里面累积了约三分之一黏稠起泡的液体。绅士边将它收进内袋边说:“我要把它带回大学的化学实验室进行研究,并做相应的记录……”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番匪夷所思的话。绅士所说的小巧金壶,对我而言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像在细细品味它的魅力似的沉默了半晌,又迅速决定确认另一个疑问:

“能否允许我再请教一个问题?”

“好啊,请说。”山羊胡医学家笑容可掬地答道。

“刚才你在读德·昆西的《论谋杀》,对吧?我先前也看过,但不知道它已经出版成书了。能否借我拜读一下呢?”

“当然可以,请看吧。”

医学家说着从一旁的公事包里取出那本书,交到我手中。

我随意翻着页面,叫人惊讶的是每一页上都印着满满的八级大铅字,连一页空白都没有,内容也确实是《论谋杀》。我查看版权页,是当年出版的书,译者和出版社我都没见过,并非谷崎的译本。

“谢谢。这是本很有趣的书,就像一篇杀人礼节论。你觉得《瘾君子的自白》,怎么样?我想作为医生,你对那本书应该很有兴趣。”

“噢,我喜欢那本书,两本都很有趣。你也对这类题材感兴趣吗?”

“我太喜欢这类题材了。其他还有像是窃贼出身的名侦探维克多的自传、更学术性的有罗伯特·伯顿的《忧郁的剖析》……,说到伯顿,理查·伯顿《一千零一夜》(The Arabian Nights,全十六册,1885—1888)。\">翻译的《一千零一夜》的附录论文也很有意思呢。”

“哦……原来你喜欢这类作品啊。”

医生像外国人般“哦……”,“哦……”地感叹着,仿佛遇见知音似的笑逐颜开。

“话说回来,这真奇怪呢。刚才我看见你读这本书,每一页上都是空白的,什么字也没有……”

“咦?真的吗?那真是太奇怪了。你会不会看花眼了,眼睛没什么问题吧?还是请眼科医生诊治一下为好。”

听到这话,我想起自己以往似睡似醒的白日梦症状,忍不住有些害怕。于是我告诉他自己经常这样,并举出不少实例问他这算不算眼睛有问题。

医学家蹙起了眉头。“这不是我的专业,不太清楚,但有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无论如何,先去眼科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我们聊着聊着,火车便抵达沼津站了。医学家发现到站,慌忙将《论谋杀》收进提包里,将外套往腋下一夹,匆匆忙忙站了起来。

“我得在这一站下车。那么,告辞了。”

绅士抛下这句话,匆匆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