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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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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周围是茂盛的丛林,耳畔隐隐听到溪水潺潺的流淌声,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层厚密的枝叶打下来,被割裂开的光束照到眼睛上,亮得刺眼。

文舒撑起身,周遭的安静让他误以为先前经历的纷乱局面不过是一场噩梦,可眉心处蔓延开的疼痛又明白无误地彰示著,一切都是现实。那位高傲得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天君终还是不愿放过他,百年,一介凡人竟劳他耐心等了百年,是他文舒太过“福泽深厚”,还是他勖扬君太过“眷宠有加”?

也不知道赤炎怎麽样了?伸手去抚眉心,指腹上顿时漫起如被灼烧的刺痛感,随著手指的碰触,已经安定下的疼痛又如被惊醒般在四肢百骸流窜。

文舒不敢轻举妄动,待疼痛稍稍过去後才慢慢地扶著粗大的树身自地上站起来。

下一步该如何?束手就擒还是放手一博?赤炎的龙鳞护不了他几日,那位天君还是会找来。私逃出宫,不是放错棋子,摔碎茶盅这样的小错,也亏得他肯说出“既往不咎”四个字,想想就忍不住笑。他若受不住他的罚,早八百年就会说要走,又怎麽会拖到如今?

文舒一路往前走一路漫步边际地想著。在林中遇到个砍柴的樵夫,见他神色憔悴便过来关心地问候。

文舒摇著手说没事,想起赤炎曾说唯有去昆仑山的轮回台才能解开锁魂术,便向他打听:“老伯可知昆仑山怎麽走?”

樵夫一手指西,道:“昆仑山远得很,怎麽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啊……”

文舒拱手谢过,心中暗暗算道,两三个月,怕是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得被追上。脚下却坚定,顺著樵夫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过想安安静静地喜欢一个人而已,喜欢时守候,不喜欢时离开,难道他的喜欢亦是对他的rǔ没,才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戏弄?他逃了百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闭上眼就能看见天崇宫内那飘飞一室的纸页,遍体生寒。

没走出几步,那樵夫却又追了上来,殷殷地嘱咐他:“少年郎不懂事,最近有天灾,没事别出门瞎走。你没瞧见前些天的天象麽?一会儿亮堂一会儿又黑得不见五指的,可糁人了!俺庄里的天师说了,这是魔星现世,要变天哩!”

“是麽?”文舒淡淡地笑开,低低说道,“还真是魔星,命里的孽障。”

转过头玩笑地跟樵夫说:“我便是要上昆仑山了结这个魔星哩。”身上又升起一股钝痛,自眉心向周身蔓延,痛得连嘴角都扯不起。

文舒忙快走几步,定下心神再回过脸,那樵夫正停在原地摇头叹气,分明当他是疯的。

路途遥遥,山水迢迢,沿路问过很多人,人们一边答著他的话,一边看著他的发叹息。身上的疼痛总是时好时剧,或是寒凉冻得彻骨,或是炽热烤得连魂魄都要消熔。总是走几步就要回头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後就响起某个低沈的声音,鬼魅一般跟他说:“你逃不掉的。”

仓皇间猛地摇头想要甩脱,额前垂下几缕灰白的发。文舒呆呆地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个夜晚,他举著一把雕满菱花的宝镜笑得无奈,彼时还是青丝如瀑,尚有几分余力,此时却是心力jiāo瘁得再隐藏不了,憔悴的颜色赤luǒluǒ地爬满整张灰白的面孔。是因为日渐虚弱的灵魂也好,还是他自己的生气枯竭,日渐变白的发丝提醒著他,时日无多了,而昆仑山依旧在群山之後的之後。

某一日,他进入了一座丛林,擎天树海间丢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处开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结。文舒紧紧地攒住火琉璃想要缓解,铺天盖地的寒凉下,一点暖意瞬间便被席卷。最近总是寒意频繁的上涌,反之则是灼热的消退,看来赤炎的龙鳞也护不了他多久。

正当苦痛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衣的男子,缓缓从密林深处走来。明明是霸气狂狷的样子,却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处藏几分莫测。

他热心地来扶文舒,更运起身法一路将他送到昆仑山下。风声过耳,chuī得二人的衣摆猎猎作响。耳际仿佛听到“啪──”地一声轻响,穿透了风声直递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凉瞬间遍布全身。

“还是迟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叹一声。

却被他听了去,关切地问道:“怎麽了?”

文舒摇头笑道:“没事。突发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护送,在下还未谢过,实在惭愧。”想起身上一贫如洗,便从怀中取出火琉璃来要送与对方。

黑衣人怔然,迟迟不敢来接。

“我用不到了。”文舒将火琉璃塞进他手中,道,“恩公与我有缘,此物是恩公的机缘。”

他犹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无言,转身往前走去。

他曾听天崇宫的天奴们说起轮回台,台下烟雾缭绕,青烟是善果,黑雾是恶业,众生轮回盘悬於半空之中云烟之间,众生一切因缘果报都刻於盘上,待到轮回转世之时,前世种种皆有算计,积下了几桩善德,又添上了几种冤孽,从头一一算过,善即赏恶即罚,半点都不会错算。

跳脱三界之外的人说起这个,话语间总带了几分传奇,让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积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际遇,还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参不透一个“qíng”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轮回台上,倚著汉白栏杆往下看,果真如同传说,黑白云烟jiāo缠,构成人间善恶循环报应不慡。只要跳下去,此生种种便如天际不断落下的闪光尘烟般落入盘中,欢笑也好,悲哀也好,齐齐被消净,待再睁开眼,什麽文舒,什麽勖扬都忘得gāngān净净,喜欢不喜欢都不再与他相gān。

正自臆想,却听身後有个低沈的声音响起:“你就这麽想离开?”

文舒转过身,勖扬君自巨大的石柱後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双银紫色的眼,飞雪外蒙一层不知名的qíng绪。目光上移,看到他额间璀璨的龙印。

原来他算得文舒的行进方向後便先一步到了轮回台,也难怪文舒一路走来竟没有天界侍卫阻拦。

文舒沈默不答,勖扬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发上不由一滞,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怎麽……”

文舒见他伸手过来,反shexing地往後退去,身体抵住身後的栏杆,上身就要向後仰去。勖扬君倏然一惊,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间,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仙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扬被拿他话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麽。半晌,方艰难地说道:“他现在就压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会放了他。”

“此事无关。”文舒暗叹终是连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请天君……”

却被勖扬君打断,道:“锁魂术……回去後我给你解开。”

“……”文舒不答话,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勖扬君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麽呢?却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麽样。来的路上就开始想,要把他带回天崇宫,锁魂术伤他不轻,回去後就给他解了,然後……然後……然後就不知要怎麽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说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费心。”文舒忽然出声道,深吸一口气,看著他垂落在鬓边的发丝,缓声问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勖扬脸色一变,平生高傲惯了的人,方才让他说出那几句软话已算不易,却没想到文舒仍不领qíng,不由傲气作祟,脱口说道:“当年可是你许下的诺,要留在天崇宫,你还要如何?”

“我只要离开。”文舒静静说道。

人心总是忍不住为自己打算,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自私。许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云泥之别,不论身份不论仪表,单论那云端之上,他衣袖轻挥就能翻云覆雨叱诧风云,他却只能紧紧牵住他的衣袖,否则就要从云头跌落。知道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学会谨慎,学会隐藏,也一点一点磨灭掉自己的痴心。唯一一次qíng难自禁便是用红线去系他的指,方系住就害怕得赶紧松开,奔回房里把红线压进柜子的最里面,再不想看见。

拥抱是两个人的事,单独一人再如何抱紧双臂也总有彻底失去温度的时候。连痴心得名节清誉都可以不顾及的潋滟都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这个跟在他身边千年的侍从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潋滟那样质问他,那样太难看,他做不出来。因为喜欢才会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两眼,那麽,不喜欢的时候,就平平静静地离开,再留下不过是再在身上凭添几道伤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的想法。说不上後悔不後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於太难堪。

他因他一个酒後的拥抱而喜欢上他,那个拥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可他偏偏就这样喜欢上了,赤炎几次三番说要带他走,他总是拒绝。喜欢那人,能留在他身边便觉幸福,至於其他,他可以闭上眼不管不顾。只是,一个拥抱终不能持续太久的温暖,再喜欢,得不到回应,也会死心。再喜欢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压在地上凌rǔ。那日,满殿白纸翻飞,他笑著bī他将以往的种种痴态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觉得那个自己太过羞耻,恨不得在从前那颗痴恋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几脚。原来喜欢上他竟要伤得这样千疮百孔,那还喜欢什麽呢?真真是後悔了。

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离开百年後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却罔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上是失望,只觉得荒唐。他从他的云端跳下,满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欢上他,种种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来的苦,他一一认下。只是寝殿中的种种,他百年後的戏弄,难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轻易抹杀?

他不过求一分自尊,一个两不相欠,他又为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bī得穷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给?

“你以为你逃得了?”勖扬君听他依旧固执,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闪,一晃眼就要抢到文舒的面前来。

文舒眼见他抓来,脸上神色不变,身形後仰,翻身就从台上跃下。

“你……”勖扬君身形再快亦只险险抓到文舒的衣袖,望著悬垂於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绝地充满胸膛,纵使追到这轮回台,他亦只当他作势威胁,不信他竟真能从台上跳下。现今见他果真如此,心中蓦然一阵急痛,口气中不自觉掺入几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说过,要一直跟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