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部分

2019年1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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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的天子年纪约莫比孙奔长了少许,身着绣凤纹的帝袍,面容苍白文秀,身形瘦削孱弱,注视着乐越微笑道:“好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乐越再弯腰:“皇上过誉了。”心里大不敬地想,皇帝长得实在不像皇帝,倒像个病怏怏的小书生。认太子这么大的儿子太不靠谱了,认太子做弟弟还差不多。

昭沅小声在乐越耳边道:“这里没有凤凰,皇帝身上的生气好薄。”生气淡薄,周身还有淡淡的灰气,这个皇帝命不长久了。

皇帝沉吟道:“乐越,乐越,这个名字也甚好。听闻你在玄道门派长大?”

乐越回道:“草民曾是青山派弟子,这个名字是昔日的师父给起的。草民这一代的弟子,都是乐字辈。”

皇帝含笑道:“原来如此,太子也是从小在玄道门派长大,似乎与你还是旧识。你如何进的玄道门派?”

乐越顿了一顿,道:“草民的父母在十几年前的涂城之乱中亡故,是昔日的师父救下了草民,将草民带回了青山派。”

皇帝似是不经意地问:“你的身世,也是你的师父告知与你的?”

乐越微微一凛:“不是。草民昔日的师父只是恰好经过涂城时将草民救出,并不知草民的身份,他老人家只是告知草民,父母亡故于涂城之乱而已。”

皇帝颔首,咳嗽了几声,接过一杯茶水饮了一口,接着道:“既然如此,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

乐越沉声道:“因种种机缘得知。”

皇帝微微一笑,关于这个“种种机缘”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细问,因为不需要。他转向定南王道:“此事多亏杜卿,帮了朕一个大忙,致使皇族血脉不至于流落在外,杜卿与世子,朕自有封赏。”

啊?乐越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语。那厢定南王已躬身道:“臣谢皇上隆恩。”

乐越本想说,定南王爷与世子和此事也毫无关系,偏偏皇帝说了个功字,又说了个赏,他的话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说定南王无功不需赏?他也想得到,自己没钱没势没背景,和杜如渊一路在一起,换了谁是皇帝,都会猜测他乐越是不是定南王不服安顺王,一手培植起来的傀儡。多说只会越描越黑。定南王已经慨然扛下了这个罪名,乐越便没再开口,想先等着皇帝的态度明朗些再做打算。

御榻之上,皇帝勉力压下一阵咳嗽,许久,方哑声道:“乐越生在民间,倘若未经验证,朕就将你纳入宗室,恐怕朝中众臣,天下百姓,都不会信服。涉及皇室血亲,朕亦不可能草率,须得经由几道测试验证,才能最终定下你的身份。”

琳菁嘀咕道:“测试?乐越这支血脉在外面一百多年了,皇帝又没有傻龙的龙珠那么好用的东西,要怎么测啊?”

定南王已出声询问道:“敢问皇上,要怎么测?”

皇帝站起身,缓缓道:“朕要在太庙正殿内,太祖与太宗皇帝神位前,与乐越滴血认亲。”

乐越在心中呐喊一声,不是吧!这怎么可能成功!

他乐越到底是不是老和家的人这件事先按下不表。就算的确是,这支血脉散落民间,早已掺杂数代平民之血。滴血认亲这个方法是父子兄弟相认用的,爷孙都不一定好使了,何况他和皇帝之间的亲戚关系隔了一百多年?却听皇帝幽幽地道:“滴血认亲是目前唯一能使你身份服众的方法。在太庙之中,蒙太祖、太宗及各位先帝护佑,所得结果定然不会出差错。”

话毕,意味深长地望向乐越。

乐越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皇帝折身坐回御榻上,勉强压抑的咳嗽崩出喉咙,宫娥宦官们捧着盂帕茶盘跪倒在椅榻边。皇帝咳了片刻,扔下掩住口的巾帕,虚弱地道:“乐越从今日起可暂住在宫中,内廷西侧有一处乐庆宫,倒与你的名字相合,你可暂居于彼处。杜卿在京中有宅邸,朕便不再另做安置,世子留宿宫中,与乐越做个伴吧。”

乐越与定南王、杜如渊一道跪下谢恩。

皇帝又与他们谈了几句,便命小宦官带他们下去安顿。

走下凤乾宫的台阶,乐越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襟凉湿一片,黏在皮上。

边张和连六两位公公在阶下等候,凤乾宫的小宦官将皇上的圣意转传,仍由边张连六引着他们去乐庆宫。

步上路径交叉处,边张公公向定南王躬身道:“王爷到这里可以留步了。”

杜如渊道:“父王,儿臣暂时陪乐越住在宫中,父王毋需挂念。”

定南王的目光扫过乐越,最终还是落在杜如渊身上:“在宫中,切记谨慎守规。”

杜如渊应了声是。定南王轻叹了一声,转身随几名小宦官离去。

连六公公笑嘻嘻地向乐越杜如渊两人道:“世子与这位,乐庆宫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就在边张和连六引着他们向乐庆宫去的同时,后宫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蹿,散播到各个角落。

皇帝命人收拾乐庆宫时,众人早已猜到,那位自称皇家血脉的乱党首领,定然会在这里住下了。

而今事实果真摆在眼前,后宫之中顿时掀起纷涌的暗流。和韶虽然体弱无子,但妃嫔的数目并不算少。以皇后为首,贤妃、德妃、惠妃、淑妃四位贵妃,并何昭仪,沈昭仪等数位妃嫔才人,浩浩荡荡,涌进凰慈宫中,求太后拿个主意。皇上让个乡野的土匪头子住进了宫中,虽然是在最靠近外廷的西犄角处的乐庆宫内,仍让诸位娘娘们觉得心里不踏实。

皇后捏着手帕拭泪道:“太后娘娘你要替我们做主,听说那个匪首好生厉害,会变成一只长翅膀的大马猴,骑在乌龟上腾云驾雾,安顺王爷的数万大军都奈何不了他。臣妾们可都是些弱女子啊~~”太后近日为儿子谋算,耗尽心力,常恨儿子的后宫之中皆有貌无才有胸无脑之辈,没一个中得了大用,帮得上半分忙。好容易将那乐越弄进宫中,国师府与安顺王一党尚未发难,后宫中的这一堆竟先跑过来哭闹。真真是有眼无珠看不清大局,一群蠢材!!

但后宫中蠢材云集,太后也不能全怪旁人。昔日先帝在位时,后宫之中勾心斗角,倾轧纷纭,幸亏太后手段高,又母凭子贵,方才坐稳了皇后之位。待和韶选择后妃时,太后深知儿子体弱,倘若后宫妖孽丛生,他一定吃不消,因此亲自把关,用多年历练出的一双利眼一一删选,但凡面相尖刻,精明伶俐者,一概剔除。所以和韶的后宫中一派娇憨气象。

到了今日,难道要怪自作孽不可活?太后的怒火顺着任督二脉蹭地烧到百会穴,重重一击桌案:“皇后,你坐镇中宫掌管凤印,不好好管理后宫,反而与诸妃嫔一道打听散播小道谣言,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更与众人一道纠集哭闹,成何体统!”

其他言辞尤可,唯独后面这句“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皇后虽然脑筋不大好使,也知道是项重罪,立刻噤口不言,满屋子嘤嘤啼哭吵闹声一瞬间静寂。

片刻后,还是皇后抽噎了一下,颤声道:“太后恕罪,臣妾们只是听闻一个不相干的乱党要住进内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太后再一拍桌案:“张口乱党,闭口乱党,谁教你们说这个词的?此人说不定就是皇室宗族血脉,皇帝都不敢大意,将他暂且安置宫中,你们倒先把罪名给定了!”

皇后与众妃嫔们再次噤声不言。

太后扫视众人,冷笑道:“这个少年,年纪与太子相仿,太子自册封后,便住在东宫内,离着后宫殿阁,比西犄角的乐庆宫可近了许多,怎不见你们哭闹,说什么不相干的男人之类?”

这不相干的男人明明是太后你先说的,皇后虽然如此腹诽,却万万不敢流于表面,只委屈道:“臣妾与妹妹们只是听到乱那人要住进来,一时乱了方寸。毕竟宫里从未有过这种人。望太后恕罪。”

太后长叹:“要怪,只能怪你们都没本事替皇上生个儿子,替哀家怀个皇孙。”

乱党进宫和她们生儿子有什么关系?皇后与众妃嫔们都不解其意,但却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皇后悲泣道:“臣妾们何尝不想呢?可是天意弄人,如今皇上的身体又呜呜呜”妃嫔们跟着呜咽。

太后看着这一堆傻媳妇,只觉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虚,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吧。算起来,乐庆宫离哀家的凰慈宫最近,就算那个乐越变成长翅膀的大马猴,骑着乌龟进来,也有哀家先替你们挡着。”不由自主叹息道:“说到胆量见识,你们真连澹台丞相家的那个容月都不如。唉!”

这话却触发了众妃嫔莫名的嫉妒之心。

李惠妃大胆接话道:“那是自然,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所谓一代胜似一代,必然是比臣妾们强的。而且听说,她和那个乐越本就相识,乐越还曾救过她的命,不知”皇后到底比惠妃聪明些,横扫了她一眼,将惠妃剩下的话压回了肚子里。

皇后观察太后的脸色,擦擦眼泪,轻声道:“太后娘娘保重,臣妾们先告退了。”小心地站起身,带着众妃嫔们走了。

此刻,澹台容月正按着胸口拼命压制不安的情绪。她奉召前来凰慈宫陪太后说话,皇后与众妃嫔来时,她不便于她们相见,只好暂时避入屏风之后。惠妃的话虽然让她觉得很刺耳,但乐越住进了乐庆宫这个消息却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乐越他在皇宫中,一刻钟就能走到的地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他呢?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宫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亲口告诉乐越,万事小心。

澹台容月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勉力压抑自己激荡的情绪,定定神后,转出屏风。

太后微笑地看她:“方才惠妃的话,你不必介意,她就是那种脾气,并无恶意。”

澹台容月敛身行礼,应了声“是”。却听太后接着道:“你与那乐越果真认识?”

澹台容月心中一惊,拼命想要表现得镇定,但目光和神情中的破绽根本逃不出太后的利眼。

太后慈祥地道:“认识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得,哀家接你入宫,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你父亲亦是如此希望。”

澹台容月咬住下唇,低下头。

太后看见她的神情,不由忆起自己年少时。那时,她还是个与此时的澹台容月年岁仿佛的少女,游园会时遇见了不知名的少年,他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对不出风流婉约的诗句,却舞得一手好剑。

他为她写过平仄对仗乱七八糟的诗,让猎鹰叼着送到她绣楼的窗前。

他也曾为她去学时令新曲,坐在她家后园墙下断断续续吹了一夜,调子跑得很滑稽,她却哭了一夜。

因为第二天是她入宫的日子,因为配那曲子的词本是这样唱——鸿雁已远,新月初上,我思君心如鸿雁,君心似月光,不知映照谁家窗。

数年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熟悉的潦草笔迹,剑拔弩张地在一本奏折中写了一个硕大的字——冤,被她的夫君皇帝狠狠掼在地上。

写这本奏折的人,是刚刚伏诛的叛王百里齐。

太后温和地向澹台容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所以明白自己是谁最紧要。”

庆宫虽处于内廷西侧最外的犄角处,面积不算小,只是宫墙与其他宫苑有所不同,看起来颇不和谐。

乐越有些奇怪,便开口询问,这乐庆宫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连六和边张两个小宦官吞吞吐吐地不肯回答,乐越心中的怪异感越发强烈。

昭沅悄声在他耳边道:“这地方的气息好像与皇宫的其他地方有些不一样。”

琳菁道:“是呀,莫名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灵气。”

乐庆宫的宫门也开得很是古怪,居然是在犄角拐弯处,背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内里却是十分开阔,殿阁雅致,几个宫人见他们进门,便统统在廊下俯身跪倒。

殿阁内倒是一派簇新,宽阔敞亮,桌椅案几斗擦得亮晶晶的,椅榻上铺着花样奇巧的软席,照乐越看来,比皇帝的寝宫还好些,案上的水晶盆内摞着瓜果,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边张公公道:“已收拾出内殿两处,世子请居南殿,这位便住在北殿吧。”

乐越和杜如渊点头道谢,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身后的碟子里嗖的凭空飞起。

连六公公转过头:“咦?方才是什么”乐越连忙说:“没有没有。”

连六公公将信将疑地回身,道:“另外,宫中的规矩众多,乐庆宫虽然偏僻,到底仍在内廷之中,需要知道和避忌的,奴才们自会一一告知两位”乐越和杜如渊再道谢,眼睁睁看着另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的身后飞起。连六公公似有察觉,再度回头,边张公公也侧转身左右看了看,目光扫到桌案上,顿时皱起眉:“奇怪,盘中的点心,向来都是摆八块的,为何这两盘只有七”乐越连忙道:“刚刚我和世子进来的时候,有些饿了,就随手拿了两块吃,哈哈~~”边张公公疑惑地看他:“什么时候?世子和这位吃东西还真快。”

乐越干笑几声。

边张公公道:“都晌午了,也怪不得两位饿了。宫里午时三刻午膳,早膳凤时初刻,晚膳戊时末刻。自有人送来。奴才两人这些日子暂在乐庆宫中供二位差遣,有什么饮食忌口,可先告诉奴才们。只是今日午膳已来不及,先请暂时将就。”

乐越忙道:“公公太客气了。”

杜如渊从衣袖中取出两封红包,边张和连六接过收进袖中,不愧是在宫中见惯了场面,态度未见有多大变化,稍许添了殷勤,再告知他们一些宫中忌讳。

最后连六公公又压低声音道:“另外,这乐庆宫种也有些忌讳。后殿有一处所在,乃太祖皇帝初建皇宫时所立,任何人不得冲撞,两位这段时日,也少去后殿为宜。”

乐越顿时被勾得好奇心起,杜如渊道:“请教公公,乐庆宫昔日是哪位所居。”

边张和连六的脸色又古怪地变了变。

边张含糊地道:“回世子,乐庆宫从太祖皇帝起,便是闲置的,两位是头一回住进此宫的人。”

几人闲叙片刻,边张和连六便告了退,回去向皇帝回禀乐越和杜如渊已安置妥当。

稍时,宫人送来午膳,盘碗碟盆,堆满了一张大桌。乐越数了数,共八个凉碟,三十六道主菜,六道汤,十二道面食甜点。送菜的宦官道,因时间仓促,未能完全按照例制,少了四道凉菜,十二道主菜,望请见谅。

乐越内心澎湃不已,应泽用法术定住了宫中众人,琳菁和昭沅总算能和它一道现出身形,一起坐在桌前,风卷残云地大吃一顿。

昭沅在腮中塞满食物,感觉无比幸福。

不消两刻钟,所有碗盘都见了底,应泽取了一根牙签剔了剔牙齿,道:“呣,凡人皇宫中的厨子,倒是勉强不错。”

昭沅摸摸胀鼓的肚子,打了个饱嗝,乐越又挑了片西瓜给它。

琳菁起身,风风火火道:“我和傻龙去转一转。我们进宫这么久,一根凤凰毛也没看见,太不寻常了,总觉得凤凰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昭沅也忙忙地站起身。

应泽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打了呵欠,表示他老人家要先歇个午觉。

杜如渊却道:“不用忙,难道各位不觉得乐庆宫中甚是有趣,值得先行查探一番么?”

午时将过,正是酒足饭饱小憩一番的好时辰。乐庆宫中侍奉的宦官和宫娥们却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们奉命抖擞精神,观察乐越与杜世子的一举一动。却见乐越与杜世子出了正殿,径直向后殿中去。

边张和连六公公尚未回来,守在殿门旁边的小宦官末幺上前劝道:“世子,这位,后殿乃禁忌之地,最好不要前往。”

杜如渊微笑道:“我们只是过去看看,并无冲撞之意,公公若不放心,不如引我们过去,也好督管。”

末幺和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宦官,不敢太过违逆杜世子的意思,只好勉强道:“那么,请两位看看便回。”

他引着乐越和杜如渊绕到正殿之后,见一道山墙隔开了偌大的院子。山墙上一扇陈旧的月门紧闭,但未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