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来了,我就嫁给他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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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的镜子里,她比过去漂亮了一些,尤其这双眼睛,如果配上一身护士服,男病人瞩目的频率就更高了。桌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她小心地给自己化妆,尽管明天自有专业化妆师到场。

今晚有狮子座流星雨,张夜约了几个新朋友去佘山看星星,作为单身的最后一夜。新朋友中有一位是出版社编辑,看中了他最新写的一篇小说,书名叫《苏州河的卡夫卡》。

虽然,林小星要忍受一晚的寂寞,但很高兴他能交到朋友,大大方方地在外面应酬,男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明天,是林小星与张夜大婚的日子。

想象穿上白纱戴上花冠走红毯的时刻,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她知道这并非结婚前的紧张,也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而是因为——

X。

林小星想起了他的脸,苍白如死人的脸,嘴角挂着某种奇怪的微笑,磁石般吸引着她的记忆。

一年前,当她与张夜分手才两天,就在自家楼下被人绑架。她被带到苏州河边的破厂房,于是,黑屋子成为监狱。无论怎样叫喊都没有用,直到声嘶力竭。

绑架犯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林小星没想到还能与他聊天,居然聊得又如此投机,就像阔别多年的老友。他向林小星敞开心扉,说到自己第一次杀人的经历——若是普通女子发现在跟一个杀人狂对话,早就吓得尖叫或晕过去了吧。林小星却面不改色,非但没有一点恐惧,反而还对他充满同情与好奇,这一点让她对自己也颇为佩服。或许,因为护士要经常面对生老病死;或许,因为曾经亲眼目睹过妈妈被杀。

至于,他叫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就叫他X。

林小星总共被绑架了三十个小时,这是她永远都不能说的秘密——即便对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不过,张夜也从没问过,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或者,他已猜度到了某些事,妄想在女朋友被绑架的一天两夜间,曾经遭受过杀人狂的强暴?但他一辈子都不敢问出来,只能自我安慰什么都没发生过,深爱的女子仍然纯洁无瑕,那噩梦般的三十个小时,不过是他用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及英雄的机会。

她没有被强暴过。

但林小星觉得自己没必要澄清,那样反而会加深张夜的猜忌。可是,她的脑海中仍然漂浮着那张脸,杀人狂的脸。

“早安!”

林小星主动向X问候,那是被绑架的第二天早上。她居然睡了个好觉醒来,阳光透过屋顶的彩色毛玻璃照到脸上,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颜色。或许是在地上睡迷糊了,她几乎忘了自己被绑架这回事。

“早安!”X也很有礼貌地回答。他并没有把她绑起来,只是任她躺在角落里,铁门敞开像一道灯光,径直射入黑暗的小屋。他拿出一个锅子放到她面前,里面盛着油条、饭团和豆浆,“这是你的早餐。”

林小星感激地接吃完早餐,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是个杀人狂。

昨晚X身上的白衬衫,已变成灰色的格子衬衫,想必他是个爱干净勤换衣的男生。只是他的纽扣系得很高,让衣领包住了脖子,不知里面藏了什么?

“你怎么了?”

她指了指X的衣服,他尴尬地笑了笑:“哦,秋天快来了,得穿得多一些。”

“你很孤独?”

林小星是个敏感的女孩,就像她第一眼看到张夜时的感觉,常能发觉隐藏在别人眼睛底下的秘密。

“是的。”

“我的前男友经常说‘没有孤独,就没有卡夫卡’,这句话同样对你适用。”

“没有孤独,就没有杀人狂?”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心头狂跳起来,千万不能提醒自己,更不能提醒眼前这个男人。

“放心,我一直很冷静,因为孤独。”

“你为什么要绑架我——现在可以说了吧?”

“干吗要问第二遍?”

“我觉得你不像——”

“不像什么?”

林小星的下巴有些颤抖,强迫自己要谨慎说话:“我说不清楚。”

“不像强盗?不像杀人狂?”

点头是唯一的答案。

X斜倚在门边,故意把脸藏在阴影中:“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但你先要回答我——为什么跟张夜分手?”

“又问这个?这是你绑架我的原因吗?”

“不是,我只是对他这个人感到好奇。”

“反正都分手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你看过《大话西游》吗?对不起,你一定看过。”

“当然。”

她大着胆子念出在心里埋了很多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迎娶我。”

“我懂了。”

“真的懂了吗?”

面对林小星质问的眼神,仿佛被绑架的人质是X,他腼腆地回答:“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你怎知他不会踩着七色云彩来救你?”

“别妄想了!人的本性是不能改变的。”

“错!”他严厉地打断了林小星,露出骇人的目光,“那我怎么改变了?”

“抱歉。”

她恐惧地低下头,又蜷缩到墙角里去了,而他自顾自地说:“世界上没有天生的杀人狂——每个人都是会被改变的,而且我们都已经被改变了。”

这句话让林小星无言以对,她低下头想了许久——自己是否被改变过?

如果,当年没有三个强盗突然闯入家中?如果没有亲眼看着妈妈被杀死?如果爸爸能够勇敢地与他们搏斗?如果……

就当他要把铁门重新锁上时,林小星喊了一声:“我要上厕所!”

X把那个搪瓷盆送了进来,但被她厌恶地推出来:“好脏!我要去外面!”

“跟昨晚有什么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

他又一次懂了,尴尬地搔搔头,这是林小星第一次看到杀人狂害羞的样子。

X在门口徘徊了几下,往里扔了一句:“你保证不逃跑?”

“保证不逃跑!”

“拉勾?”

“拉勾!”

林小星伸出了左手小指,X犹豫着伸出手,马上被她勾住了。

杀人狂认输。

她被放了出来,胳膊被紧紧抓住,绕过那台巨大的机器,走出老厂房大门。似乎只要X一出现,阳光就会躲到阴云背后。周围全是破砖烂瓦,间或着疯长的蒿草,再往外就是苏州河的堤岸,以及遥远的工地围墙,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们绕到房子的背后,被一堆野草遮蔽起来,X转过身去:“你快点解决吧,我不会偷看你的。”

“你保证啊!”

“只要你保证不逃跑。”

林小星蹲了下来,却没有脱下裤子,而是稍稍往外挪了半步。草丛中不时响起蟋蟀叫声,仿佛有催眠作用,或许会让他的感觉迟钝些——她深呼吸了一下,便撒开腿跑起来。

“站住!”

X瞬间就发觉了,他飞快地追过来,林小星吓得几乎要尖叫,只能拼了命往围墙边跑去。

从没有像今天跑得这样快,她一口气冲出去几十米,回头却看到X越跑越慢,眼看两个人的距离在拉长,恐怕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然而,林小星没有找到工地的大门。

除了苏州河的堤岸,其余全是破烂的砖墙,她试图手脚并用翻墙,无奈个子不够上不去。她心急火燎地大喊救命,担心这下要是被杀人狂抓到,不知要死得多惨。

然而,当她恐惧地转过头来,却看到X已躺倒在草丛中。

他怎么了?

林小星背靠着围墙,就像被老师惩罚的小学生,充满疑惑地看着杀人狂。他看起来很痛苦,四肢不断发抖,灰格子衬衫变了颜色……

血。

她的双手摩擦着墙壁,一墙之隔就是自由,但再往回却不知是地狱还是什么。

天哪!为什么要犹豫?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逃命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是,林小星选择了回头。

她离开围墙穿过废墟,冲回到X身边,抓着他被鲜血染红的衬衫说:“对不起!是我赖皮,是我违反了约定,是我该死!”

X却还给她一个微笑,虚弱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

林小星再度伸出了左手小指,塞到他的左手小指弯中。

“为什么不逃走?”

“我是护士,救死扶伤才是天职!我看你啊,快要死了吧?”

“死就死了吧,干吗管我?”

“别说话!再多说一句,你会死得快更一点!”

就像在训自己的病人,她解开X的衬衫纽扣,才发现他整个胸口都缠着绷带。鲜血正不断从绷带里往外冒,飘出一股奇怪的臭味,伤口可能已经发炎了——即便不是流血过多,也可能因细菌感染而死!

林小星帮他将绷带全部解开,果然,伤势非常严重,创口很深,几乎致命。他还能谈笑风生熬到现在,简直不是人类啊!

她手上没有任何工具与药品,一筹莫展之际,X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带了一个急救包……就在……老厂房里……”

她双手拉起X的肩膀,幸而他还有最后一点体力,自己艰难地站起来。在林小星的搀扶下,两人东倒西歪地支撑着,穿过被轰炸过般的废墟,就像未来核战争中的幸存者。

回到曾经的东正教堂深处,躺在老苏联生锈的机器边上,X半睁半闭着眼睛,只挤出两个字:“谢谢!”

林小星找到急救包,打开一看还算齐全,立即为X做了最基本的伤口清理。当生理盐水流过深深的创口,X的双脚都开始痉挛,却硬是咬紧牙关,没发出一声叫唤——她常在外科门诊处理这样的伤员,听到的总是各种惨叫声,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的铁汉。

她换了新的绷带给他包扎上,暂时止住了伤口流血,但这样深的刀伤,必须得去医院处理,打针输液吃药来消炎,最起码也得缝几针。

“不,我不去医院。”

“你怕被警察抓起来?好吧,我保证,我不会报案的,至少先把你的命救回来。”

X却苦笑了一声:“你刚刚还拉勾保证过。”

“好吧,刚才我是想要逃命,现在你这个样子,我随时都可以逃跑,干吗还留下来帮你?你自己想想清楚哦!”

“你走吧。”

“什么?”

她想不通,明明是他把自己绑架来的,现在为何又要赶她走了?

“我想一个人呆着。”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死!要么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你如果敢打电话,我就立即解掉绷带,把自己的伤口撕开来!”

看着杀人狂阴沉的眼睛,林小星确信他会干出任何疯狂的事。

“你想要自杀?”

“至少,不能活着受辱。”

“你是怕被警察抓起来?”

“快走!你疯了吗?我是一个杀人狂,你明明可以逃走的,干吗要留下来送死!”

林小星却固执地摇头:“现在,你只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我讨厌小护士,从小就讨厌,讨厌她们拿着针扎我屁股。”说完他就笑了起来,却牵连伤口又一阵剧痛,“我是不是变得粗野了?”

“没事儿,我喜欢你这种说话方式。”

她给X喂下了一口矿泉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这个男人怎么赶自己走,她都要继续留下来照顾他。

更让人绝望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奇怪的病——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她确信自己正病入膏肓。

X太虚弱了,已严重失血,伤口随时可能再度迸裂。林小星不敢离开他半步。当他昏睡过去后,她小心地翻着他身上的口袋,却发现连一把水果刀都没有——这也敢叫杀人狂?她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估计被他扔到苏州河里去了,但他的手机还在,本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却发现他的手机要输密码。

林小星把手机塞回到他口袋里,飞快地往外面跑去,她不是为了逃离杀人狂,而是想出去借个电话叫救护车。

当她跑到围墙边上,搬来几块砖头准备翻墙时,她的腿已被人拉住了。

她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回头却看到了X。

“你怎么来了?快去躺着休息,你不能动的。”

她说话有些心虚,X却是气虚:“你要去哪里?”

“嗯——给你买些吃的。”

“可你身上没有钱。”

“哦?”林小星只能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裤兜,“我没注意。”

“跟我回去。”

她又一次变成了他的囚徒,哪怕他已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回到巨大的厂房里,X拿出他藏好的食物与水,这些足够他们吃到明天了。

林小星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她生怕万一自己不在的瞬间,X会突然伤口迸裂大出血,或者干脆自杀了结。她专心致志地照顾他,不时地给他的伤口换药,却无法阻止感染的恶化。他不停地咳嗽,似乎还有发烧的迹象,她流着眼泪求他出去,不要坐在这里等死。

X微笑着拭去她的泪水,还是那句话:“林小星,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对于绑架你这件事,我万分抱歉。”

“我不走!”

她把头埋到他的怀中,闻着那股渐渐腐烂的气味,已是无语凝噎,直到两人渐渐睡着。

梦醒时分,不觉深夜,林小星慌张着站起来,却看到X正背靠着那台机器,痴痴地仰望着穹顶。

“我好害怕——怕一觉醒来,你已经死了。”

“有时候,我真的期望是这样呢。”

“别说这种话!”

她伸手封住他的嘴巴,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便接了这个电话。

“喂……X……不能!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看到电视上你的脸了,那张照片拍得真逊,没有你真人好看……给你提个醒!打手机要多换地方,否则很快就会被警察逮住——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这是新号码,不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吧……好聪明啊……等我几分钟!”

这是他在电话里说的所有的话,林小星没听清对方的声音,在X挂断电话后,小心地问道:“谁啊?”

“一个老朋友。”

“也是杀人狂?”

“不,他是个好人。”X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身后的机器说,“后面有张破椅子,你把它拖到这里来。”

林小星不敢抗拒他的命令,找到那把椅子拖了过来。

“很好,坐下!”

她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也没嫌弃那上面满是灰尘。

随后,X从包里掏出一捆绳子,从背后把她绑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林小星没有挣扎,像温顺的小绵羊,任由主人捆绑宰杀。还好他绑得很松,几乎没让她感到疼痛。

“坐好,别动!”

他对准林小星拍了张照片。她故意装出恐惧的表情,背景就是那台大机器,还有一颗暗淡的红星。

X在为林小星松开绳索的同时,用彩信把这张照片发了出去,然后就关机了。

“你把照片发给谁了?”

“张夜。”

这个名字让她心头狂跳,怎么会是张夜?难道他真的与X认识?

“刚才是他的电话?”

“对。”

林小星战栗着后退两步:“他知道我在这里吗?”

“收到这张照片以后,或许就会知道了。”

“他找不到这里的!”

“不,他会的。”

“他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没错,我是杀人狂,他非常清楚!”X的回答异常淡定,“他成为通缉犯,是我造成的。”

“为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要坐在这里等他?”

“是。”

林小星猛然摇头:“你错了,我太了解张夜这个人了,以他的性格与胆量,绝对不敢来的!”

“他不来救你吗?”

“也许,他会打电话叫警察来救我,但他自己没胆子来——如果他知道你是杀人狂,正常人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张夜会来的,而且不会带警察。他是为了你,也为了他自己。”

X慢条斯理的语气让人绝望,林小星说:“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如果,他没来,我就跟你走!”

“好,我答应你。”X重新点燃一根蜡烛,用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给了林小星一个微笑,看起来像吸血鬼莱斯特,“如果,他来了呢?”

“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