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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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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谁,需要明白这一群蠢头蠢脑的东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没有?这些人,是连自己也没有需要明白他们生到这世界上为了什么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谓人类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筑处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缘。在生存意义上,兵士是较上一层的一种人,是虽为军阀所豢养兽畜的一类东西,而又不缺少因为方便也可以成为军阀的两栖分子,在这样情形下兵士是不会同一个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个不意的机会,一件小小的事,终于把两个地狱里的年青人牵合在一处,成为一对要好的朋友了。这事是发生到上一月的一个夜里的事情。那时那个工人,正在河街的一个人家门前,被两个码头上吃饱饭的小坏蛋,用一种赌博的骗术把所有的一点点工钱输光,想脱下那一条缠腰青布作为最后的孤注,但两个小坏蛋用不着这样一条腰带,所以不愿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无论如何得再赌一次。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小小冲突了。输家口中骂出了野话,两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滚到泥里去。这年青工人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物,对于两个骗子毫无惧怯,虽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时压了一个骗子在他的身下。从赌博到殴打,这种种情形,是站在旁边一个兵士皆一一见到的。这兵士在另外一个时节,曾看到这工人在建筑处的泥沟里挖泥,极其勤快,这时又见到一个人在此同两个骗子扭打,勇敢非常,先还是同许多旁边人一个样子,取旁观态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够得到胜利。到后看到一个骗子从制绳索的铺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从背后向那工人头上敲去,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蹿过去把那骗子的手扭住,对那骗子脸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场上加上了一个兵士,不消说两个骗子不到一会儿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这时,也就出来劝解了。结果是因为兵士的缘故,两个骗子除把所骗的七角钱同一些铜子退还外,还为两人作揖陪礼,才算了事。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帮助,占了上风,到后就把兵士邀到茶馆去,把所有的一点钱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为,使兵士感到痛快,两人之间坚固的不可摇撼的友谊于是成立了。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在一种生活所许可的方便中,两个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习惯,成为兄弟了。

茶馆中张老板同那军人商量那件暧昧交易时,那两个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远的一个茶座上喝茶。听到谈了一阵,望到这两人已走远后,那工人才问那个××等十七连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们是说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个东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钱,想不到是‘盒子’。他们生意好象说妥了。他们说明天还要约到这里交货。”

“他妈狗养的,明天我们把他趿俗崃耍梢缘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卖盒子的,等他卖过后,我们两个人再去拦到他,不让他一个人得那么多钱。”

“大哥,当真的么?”工人认真了,但是这样问着,且仿佛已断定这是谎话,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说,“只要你有胆量这事就当真。”

“他知道我们怎么办?”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们,也让他到包丞相处算他妈的鬼账去。”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来这里,看他们怎么交易。”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鸡公大事?你怕么!”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条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身,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日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欲望摇动,要他冒险,要他杀人,他不能随随便便这样答应的!

兵士因为他那身分,因为那中国兵士的特别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点名,每天被上司辱骂,使旁人看来,都以为这些蠢东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别的质料捏成,永远是不会多事了的。但是,感谢那些伟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给了这类当兵的人,他们常常使他们去为一个好名分打仗,有时也使他们为一个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战争,就是那连年不息的战争,就是那每一个兵士皆有机会遇到的事情,把兵士们头脑完全变了。一个初到军队中去的人,是还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点,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都得在方便中做一点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为他们都得死!他们是用不着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着。他们为三个月或一个月的薪水,去壕沟边用枪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们又常常为五块钱的赏号,做一次同样的愚蠢行为。他们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赌博,若是没有战争,那他们在另外机会上,就要做出与战争差不多的愚蠢事情来了。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婊子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了手,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身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床旧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觉时,就做梦,梦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从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块钱的角子,捏满了一手,就醒了。醒过后,爬起来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个哨兵的人影,来回的走。听到远处有鸡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睡觉也不能够了。

个新的白日,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打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象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脚,寒气逼得这些愚蠢汉子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尽力去作工,使全身发热出汗。好聪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来鞭打一切,对于另外一世界的阔人贵人,作一种讨好的帮助!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腰牌,用大而短,发沙而可厌的声音,喊那本日应上工的工人。这是一个头等长人,一个可以安置在游戏场作为敛钱的高子。这工头把腰牌递给一个工人以后,总免不了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检察了一下从身旁走过的工人手脚同腰部,还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显出了毛玻他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个不称职工人时,他的宽容将得到一种责罚。这汉子为了尽职,为了得洋人一句奖语,本是不适于认真的脾气,完全也变了。他一点不儿戏,不说笑话,脸上缺少笑容,严肃在那瘦脸上,有着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们面前开口不得。但是这样一个模型,这样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头是以为这人一定因为家中太太不学好,所以使这个高大个儿忧愁到这样子的。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裤带里,搔痒点名而且检验,工人们便鱼贯的从他身边走过。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身边,取了那腰牌走去。每个工人皆显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样子。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照及一切时,都象镀了一层淡红色与淡银色的东西,只是这些肮脏油腻的汉子们,那太阳,就只作成了他们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脏脸上,愈显得他们不是人了。在太阳下过细去看那些东西的脸,扁平而又无趣,或者狡狯多端,表示这狡猾就用一个鹰隼鼻。或颧骨高耸,耳朵外张如一个最不美观的蚌壳。或大麻子如花点,疏而不匀,来他一个满脸斑斓。或者是刀痕和疮疤,毫不为体面设想似的,在最露眼处现出。总而言之想从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点的脸子也是很难的。这些人的生活,使这些人日向下贱的一层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们变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绅士们一类人的腹腔中时,则成为智慧与艺术源泉的东西,一到了为这些人所有时,真是想不到的一个活动!他们想些什么?他们能够想些什么?他们就只想扯点谎,因为扯谎可以多得一点钱!他们想偷懒,因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时偷懒是最自然的事。他们还有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偷一点轻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卖几角钱,把这个钱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脚妇女身上去。他们做梦也就只能做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梦。他们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对这小工头检查时,做出一种作伪的驯善一件事了。这时,那小工头正喊到“八十三”那个数目,从人丛里跃出一个矮子,这矮子站在那入门处的木条做成的栅栏边,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木栅栏,仰面望到工头瘦脸,且因慑于威严,这小子就只避开了工头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头长颈上那个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么四毛钱就卖了五磅碎钢头给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这话把那矮子吓得更矮了,闭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来支持这局面了,就象一个扮小丑戏子,把手摇着说道:“大爷,这是笑话!”说了他自己也勉强的笑,且对其他工人说,“这是大爷说的笑话。大爷一定晚上赢钱,就拿我们开心,他说钢,我不知道是什么钢,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们中间有人同我在一块的,快出来做一个见证!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梦到过年,梦中喝了一台好酒,说了许多梦话,早上石三还笑我,石三可以做证人,看我这几天有钱喝酒没有。我是只能够在做梦时喝酒的人。”他就在人丛中搜索石三,没有发现石三了,且故意大声喊,“石三,石三,你来,帮我同大爷说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话说过一大篇,这小子,以为话已经说够,照老例,只差赌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围情形一下,最后才抬头望到那工头。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头骨一部分。那么虽然极其硬朗却仍怯懦到极点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为只要工头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带上到工作处去的。但是好久没有命令,这小子有点慌张了,就怯怯的从喉骨再望上去一点,看工头脸色究竟是怎么样。

工头不做声。把腰牌一递,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还是在工头手上捏着。

“你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爷!我只到过那里一次,用四个铜元买了他一个旧火镰,大爷你看,就是这个东西。”他说着,一面就从裤腰边拉出那个火镰来,“他一定要我六个,我说这东西无论如何只值四个。我买了三天才买成,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他肯送我吗?我又不是舅子。我这样子不体面是不会唱旦角的。我凭什么能够得这个?”

“你一定顺手方便拿了一点别的东西去。你一定这样把火镰换来。我们这里这几天来又丢失了许多零零碎碎东西,我想只有你这个人欢喜做点这类事情。你偷东西的本事实在比你挖泥巴能干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么东西?”

“我赌咒,若是昨天偷过东西,我是河边的犀牛×出来的。”

“犀牛是养不出你的”,工头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进去罢,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里就是。”

这矮子把话对付过去,居然又走进工程处去了,离了工头约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子偷你的木头你说钢,两块钱你说四毛,我赌一千个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来了一个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领揪着了,不让他有掉头机会,就把他想往回带走。这矮子吓了一跳,但从手法上,他知道这是朋友闹的玩笑,因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说,“石三,是你,是你!我晓得是你!你这杂种,你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时候出面帮我说一句话?你这杂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让矮子打了一个前撺,就说,“你这贼,你要我走出来做证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毛婆那里睡觉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们,说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这老狗×的,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用红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刘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问你,这几天真到船上没有?”

“婊子没有钱她理你?”

“我们今夜去,早一点去,我有钱。”

“老强盗,你还赌咒!你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难道我家里没有钱么?”

“你家里有人做婊子卖东西,才会有钱。”

两人一面说一面到了水沟边,矮子见到水沟里有一个纸烟盒子,在水面飘荡,就很勇敢的捡起石子来击打那烟盒。随后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头做这件事情来了。两个人打了半天,总算把那烟盒打沉了。这两个人的年纪合拢来是五十七,矮子年纪三十三,石三年纪二十四,两人还是这样天真,把这个事当成一个最愉快的消遣。把烟盒打沉,第三次锣一响,两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处去做三毛钱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水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去教育孩子,使孩子们象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憎恨。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燥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话说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缘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它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会派来驻在××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树下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察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象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卜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缘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听到说打架,工人身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水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觉。”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嘴子去办交涉,我们怎么能跟到去。我从船上面到营里,过了钟点,罚了三十分钟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象兵士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吓坏你。有一身白肉,一个圆脸,一个宽……”“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床边沿,坐得是一个肥硕健壮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摇头,“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

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白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水,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水面,情调一切象昨日。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脱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枝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个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乱的不能节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经从最深的一处暴露了,这妇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着工人。她这样作是使工人苦恼的。她要虐待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开,要在她身上尽一些属于男子汉应尽的义务。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摇头。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欢喜生气也好,听人说观音菩萨生气才美。”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满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身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哪个?”

“我知道她为哪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然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篾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因为××市去××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缘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缘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藉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一九二九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