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猪十六思旧探故里 洪泰岳大醉闹酒场 · 3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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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贵还是有几分胆怯地往杨七那边瞅了一眼,低声道:“不挨藤条抽啦。”

“今天是我们摘帽、恢复公民身份一周年,对我们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们聚在一起,喝两盅,不敢说是庆祝,就是喝两盅……”

余五福眨巴着发红的眼睛,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做梦也没想到……”

田贵眼里夹着泪说:“……我那孙子,去年冬天竟然当上了解放军,是解放军啊……过春节时,金龙书记亲手把‘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门口……”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啊!”张大壮说。

“老板娘,”伍元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么什么香,你就照量着给我们置办上点就行了,我们都是吃了晚饭来的,肚子不饿……”

“是该好好庆祝庆祝,”秋香道,“按道理说,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亏我跟着黄瞳沾了光。另外,说千道万,咱们老洪书记是个好人,搁在别村,我和迎春都逃脱不了。我们三个,就苦了他们大娘……”

“娘,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呀!”端着茶壶茶碗的互助从背后蹭了一下秋香,笑脸对着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替你们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过,信得过。”伍元道,“互助,你是书记夫人,亲自给我们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梦也不敢想。”

“哪还用倒回四十年?”张大壮嘟哝着,“倒回两年去也不敢想……”

我说了这么久,你要不要说两句?发几句牢骚?发几点感慨?大头儿道。我摇摇头,道:解放无言。

蓝解放,我对你不厌其烦地描绘那个夜晚西门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转述我作为一头猪听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标是要引出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门屯大队新盖了办公楼后,原大队办公室——西门闹家的五间正房,就成了金龙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龙在宣布屯里的所有坏分子摘帽的同时,也宣布他不再姓蓝而改姓西门。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让忠诚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转悠,电视剧已经播完,严守规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轻人的唠叨,坚决地关机,并把机器搬回屋去。一个略有些历史知识的年轻人低声恨骂:老国民党,共产党怎么不把你毙了呢?对这些歹毒的话,老伍方充耳不闻,他耳朵并不聋。月光太明亮,气候太宜人,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有的打情骂俏,有的蹲在路灯下打扑克。有一个嗓门像公鸭的嚷嚷着:善宝今天进城抓奖,中了一辆摩托车,该不该让他请我们喝酒?!——该,太该了,发了横财不散财,必有灾祸天上来。走啊,去秋香酒馆,善宝!——几个人上去把蹲在路灯下打扑克的善宝拉起来。善宝挣扎着,对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样出拳。他满脸恼怒地骂道:王八蛋才中了奖,王八蛋才抓了一辆摩托车!——看吓得那样,你是宁愿当王八蛋也不愿承认中奖啊!——我要中了奖……善宝咕哝着,突然大声叫起来:老子中了奖了,老子中了一辆轿车,气死你们这些杂种!说罢就背靠着电线杆蹲下去,气冲冲地说:不玩了,回家睡觉,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城去领奖呢!众人齐声笑起来。还是那公鸭嗓子提议:咱们也别为难善宝,他老婆是铁算盘子。咱们凑份子吧,每人两块钱去闹闹吴秋香,这样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觉,没老婆的回家干什么?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走啊,没老婆的跟我来啊,找吴秋香啊,秋香好心肠啊,摸摸奶,捏捏腿,扳过脸来亲个嘴!——洪泰岳自从退休之后,渐渐地染上了蓝脸的症候:白天在家里闷着,只要月亮一出来就出门。蓝脸是借着月光干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里晃悠。走过大街串小巷,像一个旧时的巡夜人。——金龙说:老支书,觉悟高,夜夜为咱当保镖——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惯啊,他忧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总是一边晃悠一边喝酒,用一个扁平的、据说是八路军用过的水壶,身上披着破军装,腰间扎着牛皮武装带,脚蹬草鞋、腿扎绑腿,完全是一副八路军武工队的打扮,只是屁股后边缺少一支盒子枪。他走两步,喝一口,喝一口,骂两声。一壶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东倒西歪,有时能晃悠回家睡觉,有时,就随便歪在草垛边上或废弃不用的碾盘上,直睡到红日升起。有好几次,早起赶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着,胡须眉毛上都结着冰霜,他脸色红润,全无寒冷畏缩之态,呼噜声响亮又香甜,使人不忍惊醒他的梦。偶尔的,他也会心血来潮、晃悠到屯东田野里,去与蓝脸磨牙斗嘴。他当然不敢站在蓝脸的地里,他总是站在别人家的地里,与蓝脸争竞。蓝脸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话茬,任他一个人,喋喋复喋喋,滔滔复滔滔。但只要蓝脸一开口,总有一句像石头一样坚硬或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狠话扔出来,顶他个张口结舌,气他个头晕脑涨。譬如在实行“联产到劳责任制”阶段,洪泰岳对蓝脸说:

“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吗?你说,这不是物质刺激吗?”

蓝脸瓮声瓮气地说:“好戏还在后头呢,走着瞧吧!”

当农村改革到了“包产到户责任制”阶段时,洪泰岳站在蓝脸地边上,跳着脚骂:

“他妈的,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些,统统不要了吗?”

蓝脸冷冷地说:“早晚要单干。”

洪泰岳说:“你做梦。”

蓝脸道:“走着瞧。”

当改革到“大包干责任制”时,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来到蓝脸的土地边。他怒气冲冲地骂着,好像蓝脸是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决策人:

“操你活妈蓝脸,真让你这混蛋说中了,什么‘大包干责任制’?不就是单干吗?‘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去毛主席纪念堂,给毛主席哭灵,向毛主席诉说,我要告他们,我要告你们,铁打的江山啊,红色的江山啊,就这样改变了颜色了啊……”

洪泰岳悲愤交加,神志昏乱,遍地打滚,忘记了界限,滚到了蓝脸的土地上。其时蓝脸正在割豆,驴打滚一样的洪泰岳把蓝脸的豆荚压爆,豆粒迸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蓝脸用镰刀压住洪泰岳的身体,严厉地说:

“你已经滚到我地上了,按照咱们早年立下的规矩,我应该砍断你的脚筋!但是老子今天高兴,饶过你!”

洪泰岳一个滚儿,滚到旁边的土地上,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桑树站起来说:

“我不服,老蓝,闹腾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确的,而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这些辛辛苦苦的,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错误的……”

蓝脸口气和缓地说:“分田到户不是也有你一份吗?有没有敢少分给你一分一厘?没有,没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干部退休金,不是按月发给你吗?你那每月三十元荣军补助,敢有人扣下不发给你吗?没有,没人敢。你没吃亏,你干的好事儿,共产党都折成了钱,一笔一笔,按月发给你呢。”

洪泰岳说:“这是两码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蓝脸,明明是块历史的绊脚石,明明是被抛在最后头的,怎么反倒成了先锋?你得意着吧?整个高密东北乡,整个高密县,都在夸你是先知先觉呢!”

“我不是圣贤,毛泽东才是圣贤,邓小平才是圣贤,”蓝脸激动不安地说,“圣贤都能改天换地,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认一个死理: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没想到,这条死理被我认准了。”蓝脸眼泪汪汪地说,“老洪,你这条老狗,疯咬了我半辈子,现在,你终于咬不到我了!我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了三十年,现在,我终于直起腰来了!把你的酒壶给我——”

“怎么,你也想喝酒?”

蓝脸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从洪泰岳手里夺过扁酒壶,扬起脖子,喝了个壶底朝天,然后,把那壶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对着明月,悲喜交集地说:

“老伙计,你看到了,我熬出来了。从今之后,我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种地啦……”

——这些事都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来自道听途说。由于此地出了个写小说的莫言,就使许多虚构的内容与现实的生活混杂在一起难辨真假。我对你说的应该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说中的内容,总是见缝插针般地挤进来,把我的讲述引向一条条歧途。我们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说《后革命战士》,小说发表后默默无闻,我估计读过此书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个,但此书的确塑造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典型人物。“老铁”,一个被抓丁当了国民党士兵、随即又被解放军俘虏并参加了解放军接着受伤复员回乡的人。这样的人以千百万计,是货真价实的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总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总以为自己的一行一动都影响到国家命运甚至历史进程。当四类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时,当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他都要穿上他的军装去上访,上访回来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个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告诉他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发生了路线斗争。村里人都把“老铁”叫做“革命神经病”。毫无疑问,莫言小说中这个人物,与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没有直写其名,显然是给他留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