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2020年1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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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政府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政府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政府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霄,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白粉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地雷。这颗地雷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强暴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文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政府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政府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香港,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香港、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政府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午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呻吟。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政府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政府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政府身上,认为是政府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政府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政府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政府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政府没有逼工人,相反,政府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政府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冰毒二十克,摇头丸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政府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政府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香港招来的,为此省委、省政府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政府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政府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政府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政府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政府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