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除夕

2021年5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30

建豪始终没有找到小米。

现在,连夏吹也失去了消息,这对兄妹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而且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蒸发的。

建豪没因任何事怨恨过夏吹,即便是知道了他和小米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次,却是个例外。

短短几个月,到处奔走寻找小米不说,来自简家接二连三的疲劳轰炸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如今,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因此再也不用为他圆谎来拖延时间,虽然简影已经放弃追问夏吹的下落,可是,她日渐萎靡的状态让建豪难以入眠。

这算什么呢?建豪没想到夏吹是怯懦又没勇气承担责任的人。

“还是走吧,时间会让你淡忘一切。”建豪劝简影,于是不久,简影就独自一人去了美国。

其实,他也想回家了,没有夏吹和小米的北京城没意思透了。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就躲在上海某个不知名的弄堂里,静悄悄地等着他也说不定。

建豪坐在仙踪林里胡乱思考着这些问题。

他在等阮菁,自从简影走后,阮菁就更寂寞了,整日无精打采的。今天不晓得为什么突然要他翘班出来约会,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和他商量。

眼看就要过年了,建豪琢磨着是不是该跟她提提回家的事。

“等很久啦?”

阮菁一屁股坐下来,把建豪吓了一跳。

“大小姐,我还在试用阶段呐,一天到晚请假,要是被老板炒鱿鱼……”

本来想再啰嗦几句,可是阮菁的双眼红红肿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眼睛怎么了?被人打啦?”

“没有啊。”她呵呵傻笑。

“哭过?”建豪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谁敢欺负我的女人?”

“你少恶心!”阮菁挥手点饮料,下意识地把眼光避开。

“什么事那么急?前两天CALL你也不复机,又跑去哪里混了?”

建豪发现阮菁脸上藏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伤感,好像眼看着别人偷走了心爱的东西,而自己却又无力挽留似的悲哀着。

她不说话,用吸管一圈一圈搅拌杯子里的冰块,叮叮当当难听得要命。

建豪这才发觉她大冬天地竟然点了一杯冷饮,这丫头绝对有心事!于是,不再和她开玩笑,很严肃地握住了那只不停旋转的手。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

冰块在暖气的包围下溶解得很快,阮菁湿漉漉的手从建豪的指间滑落,她拿起桌上的纸巾默默地擦拭。

“建豪,你回上海去吧!”

“真是心有灵犀,我刚才还在思想斗争要不要和你商量这件事你就先讲出来了,怎么?你终于准备好啦?”

“准备什么?”

“见我父母啊。”

阮菁蓦地抬起头来。

建豪的眼睛清清亮亮,非常挚诚。

“你是说,要带我一起回去?”

“当然!”

“你不上照,每次都笑得傻兮兮,还是带真人回去比较有把握,免得我老娘以为他儿子眼光有问题。”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

建豪不明白她的语气为什么忽然就冷淡了下来,他开始认真回顾阮菁从进门到现在所有的言行举止,越想越不舒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气氛怎么让人觉得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似的?

“别嘴硬,你真舍得让我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舍不得,你陪了我那么久,又让我那么开心。”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建豪糊涂了,有必要的话,他也想喝点冰的清醒清醒。

“建豪,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阮菁是坦坦荡荡,直视着建豪的眉眼说出来的。本来以为并不容易说出口的紧张与忐忑,顷刻间统统化为了乌有,如同她决定放弃这段爱情时,丝毫没有后悔那样,清清爽爽就飘逝不见了。

“最近我没惹过你,不要随随便便对我开这种玩笑。”

建豪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她在搞什么?我哪里又得罪她了?

“你真以为我那么笨?”

“我知道,你还爱着小米。”

“真是活见鬼了,是不是不找点茬和我吵架你就憋得慌?”

阮菁想着建豪一口京片子说得真溜,如果把他留在身边,说不定很快就要变成北京人了。于是,她忽然感到好笑,只是怎样也笑不出来。

“不要扯开话题。”

建豪的脸色立刻变难看了。

“我知道,前阵子找她找得有点疯,可你应该明白那不是因为我还喜欢她,而是我在这里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说实话,我还有些恼她,要不是她擅自逃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不是小米的错,”阮菁突然打断他,“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的。”

建豪看看阮菁坚决的表情,胸口一闷。

“现在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反正那和你我也没什么关系。”

“你明知道小米她不喜欢我,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地信任我?”

“如果我告诉你,将来有一天,小米会回头来找你,你还会像现在这么坚定不移么?”

“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这是小米的原话,所以你不必拿这种借口来无理取闹。”

“建豪,我没有无理取闹。”

“我很认真地请求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把话说完。”

阮菁动容地捏住建豪的手腕,他只好把目光集中起来。

“小米现在就在上海,和夏吹住在一起。”

他果然受到惊吓,瞳孔的颜色骤然加深。

“说实话,我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你说过,我是唯一一个了解你内心世界的人。如果你对小米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哪怕一点点,就赶紧回到她身边去,好好地,再爱她一次。我保证,这次你一定会成功,别问为什么,只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就行。”

“因为,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你的。”

阮菁的话让建豪心头一怔。

他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在北大的草坪上,简影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直到现在,阮菁仍然能够将他一眼看穿呢?

对小米的迷恋,从十八岁起就命中注定要成为建豪一辈子的无奈。可是,他没想过要离开阮菁,因为他已经认定,阮菁是唯一一个能够治好这无奈的人,然现在她却要放弃了。

“你……不再爱我了。”

建豪受伤的表情让阮菁胸口隐隐作痛。

“我不是不爱你,而是不想再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料到潇洒的阮菁也有疲惫一天。”

她自嘲对他撇撇嘴。

建豪望着她,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如果小米不走,他和阮菁也许反而能靠得更近走得更远,因为只要看到小米健康快乐的样子,他便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至少,心不会那么空空落落。

阮菁深深地知道,有一点,建豪和夏吹是一样的——失去小米,会让这两个男人同时变得脆弱起来,毫无安全感地脆弱起来。

“真的一点也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他嚅嗫着问。

“是。”她平静地回答。

“我没这个思想准备。”

“我承认,对小米或多或少还点余情未了,可那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一切都会过去的。难道你没有想过,将来,不知不觉,我就把她给忘了。”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阮菁的话让建豪陷入更深的窘迫里。

“你难道不懂么?对我来说,随时可能会有崭新的恋情发生,可是,对小米来说,你却是唯一的机会。”

“阮菁,我比你更了解小米,她绝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需要我。”

“那就赌一把!”

“赌一把?”

建豪困顿地望着她的脸。

“我不相信你输不起。仔细想想,小米在北京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好好追求过她?至少,从来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吧。”

“你怎么知道她以后就一定会需要我?”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会。”

“直觉?”

建豪忍不住难过起来。

“为了一个没有根据的直觉你就要和我分手,我真怀疑你是否真的爱过我。”

就在前两天,阮菁为了要下定决心,辗转反侧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可是现在,建豪的话却让她抑制不住想要哭。

“如果你执意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总之,你回去吧,我不要你了。”

建豪默默无声地呆坐了一会儿,神情很落寞,显然是受到了打击。

够了,阮菁冷静地对自己说,同时,把仅有的一丝欣慰克制下去。

建豪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阮菁忽然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下辈子还有机会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不放你走。”

“如果下辈子我是个女的怎么办?”

他回过头,眼里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笨蛋!那个时候,谁还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恋。”

他们相视而笑,就像刚见面时那样,不知道为什么,建豪对这段无故夭折的爱情无端地萌生出感激的心情。

“最后,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倘若有一天,小米真的投奔你的怀抱,哪怕你觉得她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你也一定要接受她,好么?”

建豪最后一次凝视阮菁漂亮的眼睛,似乎真的从那里面看见了未来的影子。于是,他重重地点头,怀着彷徨、迷惘的心情,就此告别。

阮菁目送着建豪融入人群,直到无法辨认。

赶来见他之前,阮菁的确一个人偷偷地哭过,不过,不是因为要和心爱的人分道扬镳,而是因为小米在长途电话里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阮菁,我很幸福,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阮菁听懂了她话里意味深长的那种“幸福”所包含的意义。

她知道她的确幸福着,可是,那种永远不被祝福的幸福到底又能坚持多久呢?

31

“拿个推车吧。”夏吹指指不远处,叠成一排一排的手推车。

“要买那么多么?”她狐疑地问道。

“要,现在不买什么时候买?”

小米扭转头,迅速地穿越拥挤的人堆去拿,轻快得像只硕鼠。

夏吹的目光一直紧跟着她,就怕她不小心拌倒。

小米的长头发松软地在腰间颠簸,夏吹的心情也很柔软,他每次这样不动声色地将她收进眼底的时候,都会有种惬意的满足。

现在,每天早上,把胡子刮干净的那一刻,夏吹常常有种认不出自己的错觉。

坦率、爽朗、我行我素,眉宇间无时无刻不流转着和缓的情意,他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他觉得,小米把他变成了一个温柔多情的成熟男子,先前矫情的忧郁浑然消失,洗尽铅华的酣畅让他时不时就要站在镜子前面细细端详,那种陌生的光彩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还有着几分十八岁少年似的帅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夏吹开始喜欢自己的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要微笑。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笑,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乐的事情,就是很想笑,尤其是当小米烦人地围着他团团转的时候,他觉得快乐极了。

“我们走吧。”小米很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搭在车把上,夏吹也把手放上去,两人推着车,慢悠悠地在购物区里逛,周围的人很奇怪地看着他们。

到如此嘈杂的地方来买东西,无非是图个便宜,恨不得赶紧买完赶紧闪。那两个家伙却好像走在南京路上似的,完全目中无人,悠然自得得不得了。

其实,对卖场里的一切,夏吹已经熟悉得不能在熟悉,因为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米每次来找他不是送饭就是等他一起回家,根本没机会到处走,所以,夏吹答应她,等到过年放假的时候,一定带她来卖场,享受血拼的滋味。

而事实上,他们还未具备血拼的资格。

10月底,夏吹用小米当年寄给他的打工钱和自己仅有的积蓄,重新装修了老房子。然后,便和小米一起搬离了尤子的公寓,恢复了十几年前,他们相依为命的隐居生活。

夏吹在大卖场打工,小米依旧白天写剧本,晚上到尤子的店里帮忙。但是自从和夏吹在一起之后,通常八点半就早早地回去了,两个人虽然经济上还不够宽裕,偶尔却也能潇洒潇洒,尤其是过年,夏吹早就准备好丰厚的购物清单了。

尤子发现小米额角深处固有的阴霾不见了,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有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妩媚。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小店的角落里怀春似的笑,颊上的绯红一阵接一阵地往外泛滥,那种情形让尤子身不由已,无法再予以阻挠或干涉,他只能沉默地,远远观望着他们。

当杂技演员站在高高的钢丝上表演时,观众是必须屏息禁气静观其变的,就连一声不恰当的咳嗽也会导致悲剧发生,更何况夏吹和小米连安全带也不屑于绑一下。因此,维系着他们的那根可以行走的钢丝,所具备的安全系数相当有限,有限到随时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断裂。这点尤子早就告诫过小米,逃回上海的那天晚上,他该说的都说了,包括那些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坦白的坟墓底下的秘密。

所以,尤子认为,这一次,小米没有任性妄为,她一定是理智地思考过所有的问题才决心踏出这一步的,所以,他再也没立场说些什么,更不必说挽回了。

他只是后怕地想着,当这种幸福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到家,夏吹重新把煤气打开,让煨了一下午的高汤再度沸腾起来,袅袅上升的蒸汽让小小陋室显得无比温暖。

小米把蜡烛点起来,夏吹立刻发现,桌上一大堆老旧的碗碟中央,竟然站立着两只气质不凡的西式高脚酒杯,烛焰在它们极其高贵的线条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什么时候买的?”他惊讶地问。

“春节礼物,喜欢么?”小米狡黠地眨着眼睛。

“送给谁?”

“送给这个家,爸爸、妈妈、你、和我。”

夏吹坐下来,凝视小米被光晕熏染得异常动人的脸,轻轻地说:“真好!”

屋外,鞭炮又开始此起彼伏。

夏吹和小米同时拿起筷子,将彼此最喜欢的一道菜夹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对视着互相点头,舌尖还发出啧啧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望着望着,两对眼睛却又像浸入滚水的烧酒般温热起来。

这个久别重逢的团圆夜,他们等了整整6个年头。

现在,夏吹和小米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面对面坐在一起,将自己的脸影送还到对方熟悉的瞳孔里面。

小米看见夏吹明眸中的自己非常美丽,美到几乎认不出来。

夏吹在她眼中看到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暖,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家了。

1995年的这顿年夜饭,他们吃得好安静,仿佛它是彼此生命中唯一仅有且稍纵即逝的刹那,那种缠绵悱恻的情绪是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破的,包括他们自己。

举杯畅饮时,小米突然在祥和的气氛下问了一个不时宜的问题。

她问夏吹:“生命将尽的那天,如果上帝让你选择,你会选择以什么方式为自己划上永久的句号?”

夏吹觉得这个问题怪异,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小米说:“我会选择投奔大海。”

“为什么?说不定连骨头也找不到。”

小米笑他愚钝。

“那不是死亡,而是重生。”

“重生?”

她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将自己融入海洋,为的是能够变成一条鱼。”

“为什么不是乌龟海豹,而偏偏是条鱼呢?”

“因为鱼最自由啊!”

“生老病死顺其自然,我可不想变成鱼,一天到晚翻白眼,多难看。”

夏吹不同意。

“可是,我却很期待。”

小米一脸憧憬,然后固执地,一眨不眨地凝视夏吹已经有了男性沟壑的面容。

“这样,我就能自由自在,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变成鱼,而我却埋在泥土里,岂不是隔得更遥远?”

“还有沙滩连接着陆地和海洋,那些沙子一望无际,源源不绝,多有象征意义。”

“你的想象力有问题。”

夏吹故作认真地斜睨她的脸,希望丢开这个不合气氛的话题。

小米的目光仍飘在意味幽深的半空,闷闷地又像是正陶醉着。

这时,门铃响了。

“建豪?!”是夏吹的声音。

小米纳闷地从椅子上探出脑袋,朝外张望。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玄关的日光灯下。

32

夏吹和小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有点冷场的除夕之夜将近尾声的时候,还会出现如此意外的惊喜。

“吃一点吧,小米煮了你的。”

夏吹把椅子搬过来,惊喜之余似乎又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哦?你料准了我会回来?”建豪温柔地端详小米。

“没有,可是,过年怎么可以没有你的份呢?”

小米坦率的眸子让建豪有了莫名的感动,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接受。

“知不知道这房子要拆了?”

夏吹转身拿酒,冷不丁被建豪一句话弹回了原地。

“拆房子?这不可能,你听谁说的?”

“刚才进来时,在巷口的布告栏上看见市政动迁的批文,不用多久,这里就要铲成一片绿地了。”

小米茫然地将目光转向夏吹,愕然发现他先前光滑的额头上忽然有了皱纹。

他们眼中又酝酿起旁人无法参透的语言,彼此交集、融化、游离着,建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悬浮在禁忌边缘的亲密无间。

他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小米,她眼底除夏吹之外空无一物的洁净,让他体验到真实背后,最尖锐的疼痛。

“我还没回家呢。”

建豪胡乱吃了一些酒菜,重新站起身。

“小米,我是特地来看你的,见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建豪话中的弦外音让夏吹觉得异常别扭。

“我送你出去……”

“还是我送吧。”

小米领悟到什么,抢先走出去。

建豪拍拍夏吹的肩膀,对他点点头。

此时,门缝里闪进一股寒风,夏吹觉得肩头冷飕飕的。

“阮菁呢?她跟你一起回来了么?”

走到十字路口,小米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很清楚,除了阮菁没有人知道她和夏吹在一起。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小米不走,困惑地盯着路灯下,建豪颀长的背影。

“为了你。”

建豪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迈步。

“建豪?”小米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强迫他止步,“你知道,我和夏吹……”

“你有你的固执,我也有我的。”他很坦然。

“所以,我回来了。”

小米的眉尖不解地堆积到一起。

建豪重新走到她面前,仔仔细细,聚精会神地打量她。

“你真美,比任何时候都美,不过,不是以往那种咄咄逼人、常常将‘猪豆’挂在嘴边的小女生的美。”

“眼前的你,成熟、婉约,俨然是个甜蜜的小女人。”

“真遗憾,让你脱胎换骨的人不是我。”

小米颔首不语。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总梦见你过去的样子,哭的、笑的、生气的、顽皮的。你哭了,我眼角便湿湿的,你笑了,我嘴角也歪歪的,很奇怪吧,你让我在睡眠的时候有了表情。”

“于是我想,对我而言,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就这样,我渐渐习惯了用沉思来想念你,并意外地发现,默默地爱一个人其实也是一种追求幸福的方式。以前,我总是不停地表白,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回应,而事实上我却从未真正地对你付出过什么。”

“面对你欲罢不能的痛苦,我竟然选择做一个冷眼旁观的懦夫,相比之下,夏吹比我勇敢多了,难怪你要选择他。”

他自嘲地笑,小米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但是现在,经过这一切,那个在拉面馆里为你夹牛肉的男孩也长大了。”

“小米。”建豪轻轻唤道。

“我回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和夏吹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始终都会站在你的身边,累了、苦了、无路可退了,只要你愿意,稍稍回一下头,就一定能看见我依然站在原地,张开臂膀等着你。”

“建豪,别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

建豪弯腰摊开掌心,接住小米眼角无意间跌落的水滴。

“别哭。”他托住她的脸,用拇指拭去继续下滑的热泪。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你掉一滴眼泪,哪怕是为了我。”

小米无法自已地飞奔而去,迅速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建豪伫立在霓虹闪烁的街角,强忍着目睹她被黑暗瞬间吞噬的苦涩。

小米看见夏吹一个人斜倚在门口的路灯下等她,她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躲在暗处痴痴地窥望。

他如此急迫、局促地守在那里,若不是偶尔吸吸冻僵的鼻子,很难让人不产生雕像般的错觉。他又抬头往远处张望了,小米已经数不清那是一分钟里的第几次,她想,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他又经历过多少次这样孤独的等待呢?

小米赫然醒悟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她和夏吹之间,无论是形影不离还是相隔甚远,那道与生俱来不可逾越的屏障注定将成为彼此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如同被命运硬生生撕裂的胎记,原本是完整的一块,现在却封存于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再也不能融为一体了。

那一刻,小米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正背负着虚无的苦难,而夏吹肩头的远比她更沉重、更煞人……她开始怀疑这样的爱是否有意义?可是,无论怎样怀疑着、抗拒着,她仍然不能放弃和他在一起,因为她知道,那种离弃后终极的悲哀比起相爱的苦难,更接近死亡的临界点,于是,她只好再次顺着黑暗的绳索,一步步向他靠近。

夏吹捂热的双手即刻落到小米迎面而来冰凉的脸庞上。

终于等到她了,他安心地深吸一口气,唇角随着逐渐暖和的手感洋溢起淳朴的微笑。

小米掏出手帕替夏吹抹去就快要凝固的鼻涕,然后,同样用双手捧住他的脸。

两人就这么默默伫立在城市中最寒冷最潮湿的一角,徐徐地温暖着对方,一些难以描述的心事就这么缓缓地流淌开来了。

33

是夜,夏吹床铺辗转反侧的吱呀声从阁楼上传下来。

小米同样睡不着,于是打起手电爬上楼梯。

“哥,我冷,想和你一起睡。”

夏吹把她拉上来,腾出热乎的那边,把身体挪到地铺的另一头。

小米静悄悄地钻进来,夏吹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很冰,但是依旧背对着,纹丝不动。

他知道该如何给她取暖,可又觉得那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小米正悄悄地偎过来,跟着腰间就被一只细手柔柔勒住了。

此时,小米的身体已经完全贴住了夏吹的后背。

夏吹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敢动,甚至连头也开始昏沌了。

“我不想离开这里。”小米说。

“我知道,可政府要拆,没办法。”

“……”

“夏吹,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夏吹明白她所指是谁。

倘若换作别人,夏吹会毫不犹豫地替她作出决定,可那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你开始喜欢他了么?”

“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你从来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小米缄默地叹气,夏吹的脑袋更混沌了,她的语气好像一个正在失恋的人。

“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一起,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等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就只有他了。”

“他是和你最近的人,所以,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夏吹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些,每到这种时刻,夏吹就觉得特别脆弱,仿佛自己一贯的坚强是完全依附在小米身上的,一旦她动摇了,他的意志也会跟着摇摇欲坠。

“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这个,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可你不能总这么生活下去。”

“我觉得挺好。”

“房子拆了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租,只要在一起,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夏吹,有些问题不是你我……”

“小米!”

他抓住她的手指,她竟然想缩回去,可又仿佛正激动着。

“和我在一起,你幸福么?”

她果然安静下来。

“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但是那种幸福却常常和想要离开你的念头站在同一个天秤上,让我无法确切地衡量出这样的感情对你一生的命运所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事到如今,你不觉得这幸福的代价太大了么?为了我,你不惜伤害简影,为了你,我注定要辜负那个始终默默守护着我的人。之前,我们一直坚持着用行动来证明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罪过的,现在回头想想,简影和建豪所付出的一切又有谁来为他们承担?”

“夏吹,我们就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一辈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夏吹觉得不该再踌躇下去,89年仲夏的那个夜晚,小米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胸膛上和他说话,说着说着亦陷入两难的境地。那一次是关于前途的,而这一次,纯粹的,是为了爱。

于是,他解开小米环绕自己的手,翻身主动将她搂入怀中。

他不要放弃拥抱她,更不许她再背对着自己,一个人偷偷哭泣。

“嘘,别说,不要再说下去,听我说。”

“如果要追究责任,罪魁祸首就是命运,它错误地让不该相爱的人相爱,又残忍地让那些爱他们的人倍受煎熬,我憎恨它,诅咒它。”

“因此,我的人生注定要和命运背道而驰,永远和它抗争到底!”

“夏吹,我开始害怕了,真的好怕。”

“别怕。”他放松手臂,让小米躺下来,肆意地将柔情隐射到她的眼底,怜爱地用手指拨弄她额角的青丝。

“我在这儿陪着你。”

“或许最后,我们还是斗不过命运的安排,被迫要分开,但是,你必须牢牢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哪怕……哪怕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我也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像这样,永远地陪着你。”

“对我而言,没有你就等于没有生命。”

这时候,小米清澈的眉眼完全从黑暗中突现出来,在月光迷朦的照耀下竟然焕发出夺目的光泽。夏吹指间的发丝滑落到她耳垂的那一瞬,摩挲到湿漉漉的东西,夏吹毫不犹豫地将嘴唇贴到她的睫毛上吮吸,然后是鼻子、颧骨、面颊、耳根、下颚……

“虽然我一直、一直希望你不要再哭,可是,我又一直、一直从心底里渴望着,能够包容你所有的眼泪,把它们统统收入我的毛孔,与我的血液融和到一起,流向身体里所有盛满你记忆的地方,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会在哪里呢?”

灰暗中,她平静地微笑。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夏吹话音刚落,小米就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闭上,就一会儿,好不好?”

移开时,夏吹的眼睛果然闭紧了,他转身重新躺回原来的位置,耳膜细细洞察着空气里微妙的动静。

小米要做什么呢?他忐忑不安地思忖着。

没过多久,夏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撑开,一个柔软、娇小、光滑的物体像羽绒般轻盈地嵌入腋窝中。

物体继续蠕动,仿佛是要将他的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拉过来。

夏吹脑海里腾地燃起一团烈火,本能地惊醒了,他飞快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踉跄地躲进阁楼的墙角,险些被暗处的家具拌倒。

角落里的湿气很重,冻彻骨髓,可是,夏吹的身体却火烧火燎,严重缺氧。

“你?……不要我?”

小米无助地呼唤。

“我,我……”

夏吹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地吞咽着仅剩的唾液。

“我们不能这样。”

背后瞬即寂静下来,了无声息,一丝动静也没有了。

“……小米?……小米你还在么?”

他惊慌失措,不知道可不可以回头。

“看看我,就一眼,我求你……”

她的声音分明就在身后,很近很近的那个地方。

夏吹抑制住就快要迸发出来的欲火,缓缓、缓缓地转过身。

他感到自己被一道刺眼的白光击中了,懵懵懂懂睁不开眼,视觉模糊的间隙,眼前出现了无数小米的影子:婴孩的,稚童的,少女的……等到光芒散尽,夏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小米如璞玉真璧般成熟瑰丽的胴体,洁白而不苍凉,荏弱却不单薄……她多美呵!她怎么可以将这样的美无所顾及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怎么可以?

夏吹立即冲上前,抓起地上的大衣将她包裹起来。可是,与此同时,却怎样也无法放手让她从自己的怀里溜走。

“我不能要你,那是对你的侮辱你明白么?”

“那是你的,我不想给别的人,倘若给了别人,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夏吹难以遏制地恸哭,他捧起小米的脸疯狂地拥吻,几乎让她没办法呼吸,然后……渐渐……渐渐地冷却下来……两个人瘫痪似的跪倒在被褥上,把彼此的脸深深深深地埋进彼此的颈项,就这样,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也没有分开……直到一对身体几近麻木,才重新回到被窝里。

小米没有穿上衣服,而是将身体背了过去。

“在我的身上写字,像小时侯那样。”

夏吹把手指呵热,小心翼翼地点在小米绸缎般的凝脂上……那时,他们只有七八岁,在无眠的夜晚玩背上认字的游戏,后来越认越多,索性就用这种方式在黑夜里默默交流。

但是今夜,夏吹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写到了背的前面,她的心上去了。

你真美。

他写道。

“是么?”

她羞怯地回答。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爱,我,吗?

“……”

小米并没有熟睡,只是,在黎明到来之前,突然看见了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她看见她和夏吹,依旧拥抱在小巷深处那只昏暗无光的路灯下面,而那条通往家门的路已经没了尽头,远远望去,伸手不见五指。

原来,他们只是一对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可怜人。

那夜,小米终于醒悟到,她和夏吹的爱情是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希望的爱情。

而夏吹却什么也没想,他只是不停地在小米身上写着我爱你,思索着那是否也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