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大学生 其二 他的性情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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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说的话他常常是只把他应当听的听去,不应当听的放下,所以在含糊中我称他为吉先生,他也喏喏应着,从无否认。这吉先生的称呼于他是极其合式的,虽然我知道在此时所知道的诗人文豪中,与他具有同样精神者还正不乏其人。至于他自己的意见,名字的称呼,倒是雪莱。李青莲是不愿的,苏东坡也不为他所喜,不欢喜的原故是异国情调的天生。他很欢喜把自己姓名放到郭沫若与鲁迅两个名字中间,什么人若提起这两个人名字时,同时提起他,那他对你的表情和气得像做母亲的样子,这时节,倘若是本来还无烟在嘴边,即刻那有拜轮像的香烟夹便从马褂袋子里掏出,送过面前来说请了。大约这两人是属于世界的名人所以他才感到兴趣,愿意列名左右。

吉先生问到别人名字时,总是用铅笔在日记簿上记下,若这名字是在杂志上或报纸上见过的名字,他便与这人来讨论这刊物,痛切的谈到一切作品与一切作者。若名字是较生疏,不在他的记忆中,则客去之后,总私下问我这客人在什么地方发表文章,署的别号是什么,且有时是当面问的。遇到这种情形使我受窘机会真不少,告他客人不是文学者,那他辞色之间便稍稍不同了,话也懒得多谈了。告他客人虽不是文学创作者,但为欣赏者,那他就非在客人面前与我谈创造社或文学研究会不可。在介绍他的名字,给我的客人以后,为了他的尊严,我是又得同时把他在什么地方发表的文章提提,他则一面在谦虚之中一面说着请求批评的话,情形是客人若不曾读过他的文章,则也应找他来看看,方能于下次见面时有所应付。

他能数出中国五十个作家的姓名,每一个作家都仿佛与他极其相熟,提出这些作家名字时,若听者为较生的客人,则会以为吉先生是念着他的老友那么亲热的。他自己的名字呢,他也愿意在别人记忆中那么习惯,在筵席上,在会场中,他是盼望到时时刻刻有若干人在议论他的诗与他为人的。

他知道无数文人的轶事,从报上,或者从个人的传述,凡是知道了的就全不能忘记,时间再久也无从忘遗。平时谈话若说到这一套时,别人是无开口机会的。他自己谦虚并不是天才,但能努力。他是真实的努力把一切应记到的全记下了。无事时把电话簿翻翻,同时就把凡是有电话的各教授门牌记在心上了,此后有人谈到某教授住处或电话号码,略有错误时,吉先生就能纠正,省得人对此争持。此类事,凡是吉先生所证明的,错误是不会有的,他在做诗的努力成绩并不比这些事为可观。

他能喝一杯酒,所以作诗的别名是与刘伶相近的。究竟是先喝了酒才想起做诗,还是因为做诗所以喝酒,事情是难明白了。其实刘伶他是看不起的,任什么人他尊敬他,但心中总看不起他。即英雄如拜轮,他就以拜轮放荡说大话为不然的。他期望他的名字在人人口上成为一种完全的品德,超越观念的美恶,只是非提到他不可,诗也是如此,所以他不承认自己是有虚荣心的。他的长处,应当有无数人知道,无数人作为模范,人人在他名字上所得的概念就是“不能忘”。不能忘,是比尊敬还难得到!他以为他是应当做到的,这理由则大致是他能努力了。

一个人,就是诗人,温柔敦厚是不可少的事,然而慷慨激昂也应当有,所以吉先生是诗人以外还是侠士。他有的是好心肠,这好心肠虽不大像本来脾气,但他知道应当做的事,他毫无吝色去做。譬如帮助人,力量是不够的,但一听到有人困难时,他总不吝惜同情。他常常想若是发了一笔财,有五十万或更多,那他可以做许多觉得非做不可的事。他实在想尽力使凡是他所知道的人得到快乐,在这行为中他是具有牺牲气概的。无钱的,他愿意借钱,无妻子的,他愿意为这人找到妻子,想办报的,他拿钱出来办,赔本也不责偿。可惜的是这人徒有一副好心肠,实际上,小到问他借眼镜用用,也是不行的。他心肠却的确是好的,他实实在在时时刻刻就在那里想法帮助人类,并不希望过别人特别帮助他的事。对于别人,他只希望能认识他就够了,他不像许多人那样只希望叨别人的光。不过,假若有人拿他所希望别人的认识,来与他帮助人的事实比较时,恐怕他无形中还是占了点便宜。

他相信一个人努力是应有成绩的,这证据他提出的就是他的诗名。他了解自己的诗实在比别人了解他的为多,所以许多诗别人以为极劣他自己非常满意,同时他在别人的疏忽中原谅了别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于他的诗并不曾努力求了解,不努力,那无从领略,怪不得做诗的人了。

因为愿意从一些近于同志的方面,得到可以使生活加深的同情,一般人常常走动的茶楼聚会,他是也间或到过的。到了那里不消说谈的是诗与文人轶事之类,兴致好时大约还免不了唱一折戏,戏的受人称赞是一定的,诗则当然有那种吃过了点心感到说话需要的人来作那据说最公正的批评。就是在这类人口中吉先生就成了济慈第二了。同志的鼓励是应当接受的,经过一番鼓励,生气顿即暴长,吉先生因此更觉努力为必需的事。他也自觉到济慈是不能企及的,然而将来,在某一时,不是仍然可能吗?用着同样的热诚,做诗赴会,结果是可以作济慈也可以作杜甫的。杜甫生活他并不打算一一经历,可是这人的诗名是足使吉先生倾倒的。倘若是,到会场去尽一些顶真切的恭维来款待,赴会比做诗还应勤快,也是吉先生看清楚的事了。

在名片上,他印的是名姓,另有诗名,笔名,以及小名,后面则印有自己诗的警句,使人见到时除了“久仰”“久违”以外还可以放胆谈诗。他对于这行为与其他行为一样,觉得这样做人是无容别人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