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你是堂堂男子汉,”她清晰的说:“你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大学里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吗?你说过,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坚强自信,和你的一团正气,如果你对我撒赖,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荡然无存了。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要让我轻视你!不要让我轻视你!”

他被击倒了。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他瞪视着她,顿感万箭钻心。是的,撒赖是孩子的行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如此无助的局面。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是的,他只能让她轻视他!他也轻视他自己!

于是,他放开了她,一语不发的掉转了头,走开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走进大楼,跨进电梯,她贴墙靠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6

一连好些日子,洁舲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照样很早就起床,帮珊珊梳头,帮中中穿衣服,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假期早已过去,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中中念幼儿园大班。等两个孩子一走,洁舲就关进了她的卧室,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

事实上,洁舲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她确实在写,但进度缓慢,她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且,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于是,她开始看书,她从小就爱看书,这一晌,她看书已达颠峰状态。偶尔出去,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

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洁舲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也帮忙做挂号、包药、填病历、量体温等工作。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像打针、静脉注射等,但是,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秦非就不让她做。尽管如此,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

晚上九时半以后,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

生活,对秦非来说,是一连串的忙碌。

可是,虽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关怀着洁舲,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断”了,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他也知道,她在尝试写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别少,诊所很早就关了。秦非换掉了工作服,来到洁舲的屋里。他看到洁舲桌上堆着一大堆书,他走过去,随便的翻着:罗生门,地狱变、金阁寺、山之音、千羽鹤、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头翻着这些书籍,默然不语。洁舲看着他,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雪乡》,她习惯拿支铅笔,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她笑了笑,解释的说:“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术、文学好象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

“我很怀疑,”洁舲坦率的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那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的说。“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