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渐宽终不悔

2020年3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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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怡真

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说,耶和华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嘱二天使引领城中唯一的义人罗得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出城。在城外,天使对罗得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路,免得你被剿灭。”结果耶和华在毁城的时候,罗得走在后头的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竟变成了一根盐柱。

我活在今天

三毛说:“过去不能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了,所以不回头,不回头。”

把长发略略剪短了一些的三毛,盘膝坐在地上,对我摇摇头,坚持不肯再谈过去的三毛。

“把回忆留给老年吧。我现在喜欢讲教学。”她眼睛亮了,声调愉悦昂扬了起来:“不要以为那很道学,实在很有趣。非常着迷。”

就在去年夏天,流浪的三毛从中南美洲游罢归来,从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手中接过了一纸聘书。九月份,她站在华冈的讲台上,面对着台下两百位学弟、学妹,开始了她人生一堂非常重要的课程。

四个月下来,自称“只有五分钟热度,最多不超过十五天”的三毛,是深深陷在其中了。四个月不厌,大概就不会厌了。

“教学还是很累的。两天的课,五天的改,改到后来就开始急了。因为又要开始准备下堂课了。差不多四小时的课,总要看十五本书,不能说是消遣了,起码要去找,但也不一定用。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是那样,可能我白读了七天书就丢掉了。不过还是有收获。”

她教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两门课。正式的学生是一百五十三个,但加上旁听的就超过两百人了。旁听的作业她也改,而且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改。无怪三毛要喊累。

“其实,我是个喜欢导师制的教师。我喜欢带五个到十五个学生一年,并不喜欢带两百个学生一年。这个理想,台湾可能没有一个大学办得到。尽心尽意的把那五个到十五个学生带好,像自己的小孩一样,可以做得更周全。可是现在学生很多,旁听的也多,我很难一个一个去了解他们的个性。一个老师可以给学生很多知识,但不了解他的话,就很难给他一个指引的方向了。所以我现在讲的总是往一个大方向去讲,不能往小方向钻。如果我只有五个学生,就可以每个人给不同的路去走,但两百个人,就只能给他们一条路了。选择或不选择,是他们的事。那时候就很急了。”

补救的方法,就是和学生做笔谈。从谈话里了解他们的志向、兴趣、特长还有出身背景。所以三毛的课的考卷常是性向调查的问卷,而不是所谓用功或不用功的考卷了。“我觉得一般孩子的文笔都很流畅,只是他们没有很踏实的到生活里来。不过慢慢总要出来的。我真喜欢这工作。不是我指引学生,而是在旁边启发他,启发他最灿烂的潜能。这是一个老师很重要的工作。”

中国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三毛认为,可能没有一个老师能把这三点都做得周全。她的解释是:“授业,是比较实际的东西,像化学、物理、数学科之类。解惑则可说是用在文字学、音韵学上。而我所做的是传道。传道不只是课堂上,也在个人的行为上。”

她很喜欢给年老的学生改变一个观念:有礼貌的老师不一定是严肃、一板一眼的。一个心神活泼的老师照样可以是一个有礼貌的老师。

但学生能不能知道她的苦心呢?三毛并不刻意去点醒,可是细心认真的学生一定注意到了,她在言词细微处的留意。譬如她一定用“请”而且不称“你们”用“我们”。“在这点上就是从蒋经国先生那里学来的。他真了不起,你看他的任何谈话、文告中必然全用‘我们’,看了真是感动,因为他深深感觉到他是我们的一份子。对于学生,实在不得已了我一定用‘各位’。‘各位’是个尊称。”而在课堂上,三毛已非三毛,她不称自己“三毛”,也不称“我”。因为朋友况且还有亲疏远近呢。和学生之间,尽可以嘻嘻哈哈,但要不逾矩。“如果在课堂上就我我我、你你你的,他们对我会失去了礼貌。所以我叫我自己的时候,绝对自重,而且当得起。一定老师怎么看,各位觉得怎么样。很注重自己的礼貌和言行,我认为言行影响学生可能甚于书本。”

最近她在联副上写了一篇文章,叫《野火烧不尽》,下面署名是“三毛”。也就是“野火烧不尽三毛”,取其“春风吹又生”也。

春风又是谁呢?老师吧,春风化雨嘛。可是三毛说,学生才是春风呢!教了我好多东西。

学期终了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学生递了一张条子给陈老师。上面说:“陈老师,你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热诚而急迫的想把你的知识传授给我们。可是我要告诉你,生命自有不同,生命并没有智与不智,请老师再思!”

来者不善的一张条子,收到这张条子的老师第一个感觉是胃痛。胃绞了足足有五分钟不能动。随之而来的感觉却是:这学生信任我,才敢写这条子。

“他不怕我把条子交训导处处理,这里头有多大的信啊。

回过来,我感谢他的信任。第三步又很难过了,觉得我没有教好他。我的学生里有这样鲁莽的一个男孩子,写了这样一张伤人心的条子给我,那我这一学期的潜移默化,我的礼貌、我的教养,在他们身上我看不见。这是老师的错,我没有教导他去体恤别人。”

想了很久,三毛晓得下学期她要怎么回答这位学生了:“第一件事要说,收到了。第二我要谢谢你对我最深最大的信。第三点,做为一个老师还是要这样热诚的教下去。如果连热诚和这份急迫的心都没有的话,教学者的良知何在?至于人是否有高下有不同,老师也知道这个道理。如果你不愿意听老师告诉你的一些人生的小小的道理,你可以不来上课。

这学期你的成绩由老师和教务处负责使你及格。”

从拿到这张纸条后,三毛的情绪一变再变。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又从学生的角度看老师,再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最后做了一个处理。她心存感谢,因为他使三毛又做了一次学生。

在《野火烧不尽》里,她说:“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他已经是你的了。”

曾经,荷西使她感觉人生很有意义,现在教学这件事又让她觉得深具意义。因为,这背后有一种价值和热情在支持她。

“我是个喜欢背十字架的人——其实也不能叫十字架,我喜欢背东西。背东西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的肩膀还有用。像荷西回家找不到我,简直茫然失措,嗳——觉得自己好有用哦,我的先生怎么那么爱我。现在教书也这样。虽然我知道学生并不是那么依靠我,但在两百个学生当中,我能影响一个,使他上我的课能得到一点快乐——甚至我不敢讲知识——一点舒展,一点点光线,我就一无所求了。”

其实,文化大学的聘书她已经接过了三次,每次却都因故没有回国。这次,还是在张其昀先生的半强迫下帮她下了决定。

现在,三毛真是开心。教书,第一,让她感觉终于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第二,以真真诚诚的一颗心,回报了张其昀先生当年因为爱才,体恤她而免试让她进入文化大学选读的大恩情。第三,三毛终于不再是一颗滚石了。滚石不生苔当然很可贵,但老不生苔也不好,有时候,就让它生一点苔吧。第四,喜欢学校的图书馆。拿到那一张借书证的时候,三毛简直快乐死了。“那四十万卷藏书等于是我的了!”她是如此大喜的。黑黝晶亮的眸子,仿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也喜欢再做小孩子。”叹口气,她满足地标了个句点。昨天过去了

真不再想从前?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坚决的摇摇头。“不要回头,我喜欢罗得的故事。”

对曾经走过的路呢,有无悔恨?

“不悔!不悔!”她叫了起来,然后两人乐开了。因为我们同时忆起了金庸笔下的杨不悔。真真想不到,三毛也是金庸迷。

前阵子,她还写了篇文章谈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结果啊,她的父亲说看不懂,看不懂。三毛说,没关系,凡是金庸迷一定懂。

这位说看不懂女儿文章的父亲,却是当年任着三毛看书,领着三毛念古文的可爱的父亲。

三毛读书的一段历史,在一篇《逃学为读书》的自述里描绘得非常详尽。从三岁看了一本《三毛流浪记》开始,她就一跤跌进了书海里。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成了十足的书奴。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几本教科书,架上零零落落。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在一次一次的领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着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这是陈平变做三毛,甚至二毛以前的一毛时代。雨季里的少女

而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跌倒过,迷失过,苦痛过,一如每一个‘少年的维特’。”但,“无论如何的沉迷,甚至有些颓废,但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她不玩世,她失落之后,也尚知道追求。那怕那份情怀在今日的我看来是一片惨绿。但我情愿她是那个样子,而不希望她什么都不去思想,也不提出问题。二毛是一个问题问得怪多的小女人。”

那一段青年时代的作品,后来收集在《雨季不再来》书里。她说:“《雨季不再来》是我一个生命的阶段,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它好不好,都是造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了,会有陈旧的风华,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纺织人机上织出来的经纬。”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人的过程,也是要一步一格的爬着梯子,才能到达某种高度。曾在雨季走过的少女,终于挥别了踩在雨地里的年头,走进了沙漠。沙漠的阳光和风雨把她结结实实地变换成“铜红色的一个外表不很精致,而面上已有风霜痕迹的三毛。”阳光下的女人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了,她无意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只看了一遍,无法解释的,三毛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她下定决心要去沙漠住一年。除了父亲的鼓励,还有一个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以便三毛去时好照顾她。

“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荷西。

和荷西生活的六年,是三毛物资生活最贫乏、精神生活最富足的时候。这个在阳光下展露了万种风情的小女人,和她的大胡子丈夫在大漠里白手成家,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先做了柴米夫妻,而后变成神仙眷侣。

读者简直太熟悉这一对夫妻在撒哈拉的一举一动了。三毛把撒哈拉的故事说得精采又生动,那几年,沙漠是三毛和荷西的尘世城堡。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直到荷西意外丧生,三毛的“沙堡”、三毛的世界,一夕间坍塌了下来。

不再迷惑的三毛

“那一年,和我分离了十二年的父母到了西班牙,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过中秋节。第二天,荷西就死了。一轮明月,皓月当空,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讽刺。”

挚爱的人走了,三毛的文章里没有哭号。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创痛铭刻在心上。“对于最心爱的人,你永远不能写他。因为这是我的宝贝,一个秘密,我不再谈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写下了这句话,荷西便也钻进了三毛今生的记忆里。

而今,梦想了一生的职业——农夫,终于在华冈有了一百亩田。“快乐的。”三毛说。

“我从来没有展望过将来。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较开通。还是有痴迷,譬如在工作和游戏的时候。但不惑了。”人生在三毛看来,是一条时间的江河。大江东去的时候,两岸风景如何交替变换,并不在人的掌握里,可是那条江河总会奔流到大海里去的。

“就是今天,让今天活得平安、快乐、充实,才是最重要的。”

在《明日又天涯》里,三毛写道:“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我很知道,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留在箱子里吧。”

可是,三毛你偶尔也会忆起长裙花枝招展飞扬在风里的春天吧?

当时萦绕在恋人身边,你那清脆的笑声,还记得吗?至情不死,一刹永恒

三毛记得的。这一生无数的情缘,就是从初恋开始。

“初恋是人生很重要的阶段。它使我们知道除了父母之爱,还有男女之爱。我把初恋列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初恋往往都是失败,但这是第一道楼梯,非走不可。但意义重大。人的一生可以忘记很多个很多个曾经交往过的朋友,却忘不了初恋的情人。并不是这个情人是那么永恒,而是这个里程碑是这么重要。”

就三毛来讲,初恋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走到一个可以成全的年纪。那时候,两个年轻人没有共向生活的条件,如此的无助,前途一片渺茫。能掌握的爱情虽然真,却往往不能落实。环境使得相爱的两个人终于屈服了下来。

然后呢,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些情缘。“但这种情缘我认为,并不一定要开花结果,但还是有情。情深不深呢?在那一刹那间可能还是很深的,但不是一个永生的情。然后做了一个人的太太,我知道这一生是属于一个人的了。以前寻寻觅觅,那刻是蓦然回首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的人生三个境界,其实也是爱情的三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初恋。然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虽说情到深处无怨尤,但后面可能没有结婚做背景。最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了。以前的都不对,所以不成。可是乍然回首,哎呀,就是你嘛,我要嫁给你。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自然的。”

结婚,不是为安全感。至少对三毛来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为有个家,还是为了人,要跟他共同生活。“而且必要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家签下去。我觉得这个形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形式。虽说世上何必拘于形式,况且三毛又是个最不看重形式的人,可是在爱情上,每一个人都有它表达的形式。对我来说,当我把我的名字写在那张结婚同意书上的时候,是个最慎重的形式了。那不是仪式,而是承诺。”

“结婚很好的,我觉得。嫁对人的话,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三毛如是说。

因为荷西了解三毛。了解三毛是他的太太,是一个持家的女人,而且绝对了解三毛的风情。在荷西面前,三毛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她美丽的风情全然为荷西展露。

而在三毛的眼前,活出来的是荷西是一个完完美美的男人。“我真是喜欢他!”三毛说:“至于我写出来的东西,我不一定要他了解,因为那不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事情。有一年,我曾停笔了十个月,就因为荷西说我晚上写作他睡不着。那我就不写嘛。他还是了解我,了解我很多优点,了解我很多缺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在三毛心里,荷西不止是爱,还包括穿衣、吃饭……各种各种,全部都是。他曾使三毛感觉人生深具意义。可是荷西死了。

三毛还是三毛。

她说:“人世的遭遇往往有因才有果。处理的方式,可以让遭遇变成悲剧或喜剧。譬如当年我见到心爱丈夫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我可以哈哈大笑,说你到极乐世界里去了,我多开心。可是不可能这样处理。因为我还是有血有肉,当然是另外一种反应。境由心造,我现在更相信命由心造。我可以穷,可以遭受种种挫折,但命运就是拿不走我心里的快乐。任你把我水里去,火里来,我还是要说,看你把我怎么样!那时,就快乐了。”

一位天主教宗教哲学家,也是存在主义学者马塞尔说过,亲人不死,爱人不灭。三毛已在本身的经验里得到了这句话的实证。时间在有躯体的生命上固然无法突破这层物理上的限制,但当灵魂脱离了这个物资基础的时候,三毛深信,一般性的实体,物资基因,也就消失了。而灵魂是永存的。

就在去年,三毛还不能如此平静地在人前谈荷西,可是现在,三年四个月快过去了,她已可以和人讲这事还相当的平静。“这就是时间了,它可以帮人做很多功课,不知不觉中。时间的可贵,不在帮你克服,而是替你化解。很自然的,不刻意的,不强求的。”

可是最可悲哀的,也是时间。它必定要去的。不生便无死,一生即有死。可以说人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但在时间的流程里,一个人成长了。

“我今天有个体验。把人事关系处得和谐——我不讲周全,因为周全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中国,是个很高的艺术。但也无法强求的,无为而治,以心换心。但寻常的人际关系,并不把它看成生死之交。”

中国人喜欢说共生死。三毛也曾想过和一个共生死,“可是那是违反自然的。一个人生是孤单,死也是孤单。一辈子跟定你一个的就是自己,再没有别人。没有父母,没有丈夫,更没有儿女。《红楼梦》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时间流掉了,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对于死,三毛已无盼望,也不惧怕。一个月前,她甚至还有点盼望,可是,现在对她,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见是不见,不见是见。到这个境地,三毛可生可死,无所求了。“可是血肉也愈来愈少,这真糟糕。以前是哭哭笑笑,现在很难哭难笑,很难有什么委屈、苦痛、悲哀而想哭。有时候难得流下了一滴眼泪,哈哈——我又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的三毛对钱财没有观念,需要的时候,向妈妈伸手拿一点,很像又回到小孩子时候了。写作也不为别人,绝对为自己的快乐。“我喜欢再做一次小孩子。”

前个月,有一晚全家围桌吃晚饭的时候,三毛的父亲用筷子比了个“人”字,说,人的一生可以做两次小孩子。一次在小时,顺着左边的那一撇达到顶峰,然后下来,老年,又是小孩子了。

三毛说:“爸爸,不对,不对,人可以做一百次的小孩子。一百零一次就不行了,因为人只有一百岁。”怎么说呢?“那就要完全看自己怎么变了。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而人以一百年来说,可以做一百次小孩子。”

“这句话从那里来呢?从我弟弟的小孩来。而他才十岁。对啊,人可以有一百个童年,所以我现在又是小孩了。小孩做任何事都很专心,他们是原人,没有对错,只有阴阳。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多少从先圣道德书里没有学到的故事。”其实,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三毛举例说:“像白雪公主死了,父母救不了,小矮人救不了,来了一个白马王子,真好,轻轻一个吻公主就活了。还有人鱼公主,人鱼没有灵魂,只能活三百年然后就化成泡沫。可是公主为了爱,不惜将尾巴变化人脚,每跨一步就像走在刀上,因为爱情是疼痛的!”

但人生的苦痛全在于己。因为人生有血有肉,要想无心大不容易。喜怒哀乐也是很合自然的.就像月有阴晴圆缺。“我的人生也不刻意,一切顺其自然。说宿命,太悲观了,说是大自然的定律比较好。老子里有一句话:‘万物作焉而不辞’,天地万物都循着自然运作而不推辞。我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顺其自然,没有意外。

过去我随缘,但现在比较入世,喜欢广结善缘。”三十余年心路历程,三毛喜不喜欢做三毛?

“三毛从来没有做过三毛,你们都被我骗啦。我做我!”她大乐。

“三毛”只是个笔名,可是“我喜欢三毛,喜欢她的真。喜欢,很喜欢。尤其笔下的三毛,觉得她很可贵。如果不喜欢她,我相信我就不会写她了。可是并不喜欢三毛带来的一些劳累,也不喜欢被访问、座谈会时的三毛,但,她还是可爱。”

台湾的生活对三毛,又是一份新的历练。她期望自己在里面时时保持自己,做一个永远宠不坏的三毛。至于别人如何看三毛,她喜欢大家“雾里看花”。文学的美丽在于它的再创造。三毛,也不给她实体。每一个人可因自己的个性而想像三毛的样子,然后,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三毛。

三毛还教不教书?

“这是我一直在文章里问学生的啊!”

下辈子呢?

三毛喜欢再做一次荷西的太太。“我这生有过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自然过。全使我变成一个最纯洁的小孩子。当然来世不会再是今生的荷西、三毛了。可是没有关系,我们会懂。”

荷西过去后,叶曼女士曾送给三毛一个牌子:“GONERNEVERWINWINNERNEVERGONE”。再没有多讲话。三毛说:“我和叶曼叶老师只做过三次简短的谈话,但她句句真理,我一生受用无穷。有一次,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告诉她,我要出家了。她说,出家不是一件虚幻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在佛学里看到的是红红的太阳从海里升起,而不是退隐山林,你才了解什么是佛学。”

那时候,三毛不懂,可是现在晓得了。一别三年,她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叶曼了。三毛要说:“谢谢你,叶曼教师,我看见红红的太阳了。”

就是这句话。

访问三毛,就好像读一本万壑千峰、一路奇花异树、令人莫辨虚实的书。她敏感、忧虑、没有安全感,是个同时喜欢查泰莱夫人和芸娘的一个女人。

她说,她一生不写爱情故事,只写自己的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就如同爱情一样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