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页

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而他天天守在这里,也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原因。

临近9点,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仲灿传媒大楼出来,打扮普通,从头到脚都裹着一层暗淡的气息,撑一把黑色的伞,步伐匆匆地走在雨中,经过几个小吃摊时放慢脚步,最终停在卤菜摊,几分钟后从老板手里接过一个装着食物的塑料口袋,转身走向路边,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打车还是等公交。

荀慕生在车里看着他,眉心一点点皱起。

文筠这副模样其实并不算颓废,更与落魄搭上不边。事实上,这座城市里每一个辛苦工作的普通男人都与他差不多。

用心打扮一番,他们也可以光鲜亮丽、风度翩翩,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顾得上生计,或许就顾不上亮丽。

荀慕生懂这道理,可放在文筠身上,他便无法说服自己。

他记忆里的文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该是最出众的存在。

一辆出租车驶来,文筠抬手招呼,那车明明亮着空车标识,却疾驰而过,溅起街边的泥水。好在文筠反应够快,利落地避开,才没被溅到脏水。

荀慕生眉间皱得更深,心中不快,甚至下意识记下了那出租车的车牌号。

半分钟后,又一辆出租车出现在雨幕中,却在前一个路口被一位中年人截停。

之后是第三辆,文筠招停,刚迈出脚,就被三名年轻人抢先挤上车。其中一人还推了他一把。

荀慕生一掌拍在方向盘上,面色不悦。

但真正等车的人却仍旧面无表情地举着伞,安静地等着下一辆车。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别说雨夜打车,就是平时,也不可能往路边一站,就有出租车恰到好处地出现。

文筠早就习惯了等待,却不习惯与人抢车。

好在今天运气还算不错,等到第四辆,就顺利地上了车。

司机师傅话多,就这场不知还要下多久的雨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讲。文筠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周实在是太累了——

赵禹挂名负责的两条路线兜上了麻烦,本来只是沟通不足引起的小问题,及时解决,再提出合适的补偿方案就行了。但赵禹身为组长,带着实习生去跟商家谈下一步的合作时,居然又出了岔子,策划案拿错不说,会上演示给对方看的PPT里居然夹有给其他商家的优惠福利。

这事坏就坏在,同类同质商家,赵禹给的优惠福利却完全不对等。

对方经理当即表示,今后不再合作。

赵禹焦头烂额,根本无法向刘存交差,回来又被人匿名举报吃商家回扣。

吃回扣在新媒体部算是大忌,但很多人都这么干,不被举报就没事,只要被拿到证据告到上面去,轻则停职或转岗,重则直接开除。

刘存让赵禹暂时回去“休息”一段时间,赵禹向来欺软怕硬,对手下颐指气使,在领导面前怂得跟条狗似的,那天却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居然公然跟刘存叫板,一会儿说自己不是唯一吃回扣的,一会儿说没几个组长不吃回扣,自己是被人整了。

刘存只问:“你有证据吗?”

他哪里拿得出证据,从刘存办公室出来时,形如丧家之犬。

旅游美食版块没了组长,而赏秋活动刚开始,正是不能缺人手的时候。那策划案最初就是文筠写的,几乎每条路线上的每一个商家,文筠在前期做准备时都接触过。刘存召集旅游美食版块开了个小会,让文筠暂时代替赵禹,负责活动的统筹工作。

明明是个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乐意接的活儿,文筠不得已接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文筠要趁机上位”,更有甚者在背后造谣,说举报赵禹的正是文筠,如果这次活动进行得顺利,文筠就是旅游美食版块的下一任组长。

文筠无暇跟造谣的人理论,赵禹留下的烂摊子太难收拾,当初分路线时,赵禹捞尽了好处,负责的几条路线是油水最多的,而谈崩的商家不仅是新媒体部的大客户,与仲灿传媒其他单位也有不少业务上的往来,得罪不起,必须拉回来。这担子落在文筠肩上,文筠一方面要负责周末即将进行的第二轮赏秋,挨个给商家打电话确认细节,一方面要准备和被赵禹得罪的商家交涉,压力大得很,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但忙碌也好,太忙,才不至于为还没发生的事焦虑难安。

疲惫一些,回家倒头就睡,连操心其他事的空隙都没有。

雨水给流光溢彩的夜罩上一张浅灰色的纱幔,路虎跟在出租车后方,自始至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出租车在莲安小区停下,文筠侧身从副驾下来,大约因为衣服颜色较深,虽然穿得不少,从荀慕生的角度看去,仍然显得有些单薄。

荀慕生看着他刷卡进入小区,身形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在转角。

小区大门外的支路不是停车的地方,路虎缓慢退出来,驶向来时的马路。

跟踪文筠已有五天,周一到周五,刮风下雨都不缺勤,比去自家公司上班还准时。荀慕生也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躲躲藏藏,和做贼没分别。

那天在云洲山庄,文筠一句“我有恋人”几乎将他打懵,脑子在一瞬的空白后,迅速被愤怒、嫉妒填满,恨不得立马将文筠绑来,问那“恋人”是谁。而稍稍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文筠有伴侣并不奇怪。

重遇文筠几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他看着文筠快步走远,只觉从树叶间透下的阳光像一根根刺目的针,尽数扎进文筠的身体里——好似又要将文筠带走一般。

他靠在东风猛士的车身上抽了大半盒烟,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叶锋临来林子里找他的时候,他问:“我像不像叶公?”

叶公好龙,没见到龙的时候整日想念,龙在眼前,却吓得屁滚尿流。

他当然没被吓得屁滚尿流,却连追上去拉住文筠都做不到,竟然就这么让文筠走了。

叶锋临没懂他的意思,见他一脸阴郁,说了句冷笑话:“我才是叶公。”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也让人查了很多,没再贸然出现在文筠面前,却无时不刻不关注着文筠的一举一动。

越是关注,心中的失落感就越大。

现在的文筠,已经不是他认识的文筠了。

13年前的文筠英气逼人,像盛夏最耀目的光。而13年后的文筠,虽然不至于泯然众人,容貌亦不输当年,甚至多了几分成熟的深邃,但与那18岁的少年相比,终归是少了灼人的气场。

像深秋枯败的荒草。

漫长的时光将只见过数面的少年打磨得几近完美,所有精致美好的人都只配成为他的替身。

灰败的现实又极富戏剧性地将他送回来,夺去他的光彩与意气,留给他疲惫的身躯与稍显茫然的眼神。

31岁的文筠,与记忆里的、想象中的相差甚远,甚至比不上那些替身。

荀慕生偶有错觉,觉得那根本不是文筠。

可事实上,那就是。

对文筠的调查尚未结束,但最重要的报告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