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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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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笑,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她已经对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种男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很容易变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支配者,一个带头的人,一个“主人”。

他们坐进了汽车,柏霈文把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城市很快的被抛在后面,车窗外,逐渐呈现的是绿色的原野和田园。含烟望着外面,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了进来,拂乱了含烟的头发,她仰靠在靠垫上,深呼吸着那充满了原野气息的凉风,半阖着眼睛,她让自己松懈的沐浴在那晚风里。

柏霈文一面开着车,一面掉头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的仰靠着,一任长发飘飞。唇边带着个隐约的笑,长睫毛半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半圈阴影。那模样是娇柔的,稚弱的,轻灵如梦的。

“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他说。

“一定是个好地方。”她含糊的说,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动。

“但愿你一直这样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带进我的领域里去。”

“你的领域?”

“是的,”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心灵的领域。”

“你自认你的领域是个好地方吗?”她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

“是的。一块肥沃的未耕地。”他望着前面的道路。“所差的是个好的耕种者。”

“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农夫。如果你需要一个耕种者,我会帮你留意。”

“多谢费心。”他从齿缝中说。“你的领域呢?可有耕种者走进去过?”

“我没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壤,种不了花,结不了果。”

“是吗?”他的声音重浊。

“是的。”

“那么,可愿把这块土壤交给我,让我来试试,是不是真的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多谢费心。”她学着他的口气。

他紧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温柔。那半阖的眼睛睁开了,正神往的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绿野。窗外的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在线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了过来,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

他们停在一个郊外的饭店门口,这饭店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栏杆,有雅致的,面对着山谷的小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小厅,桌子摆在落地长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着栏杆的小回廊,凭栏远跳,暮色暝蒙,山色苍茫,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

“怎样?”柏霈文问。

“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着四肢,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

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这天,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的用手揽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

“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的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的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的低唤了一声。

“嗯?”

“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

“怎会?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问。

“真的。”她认真的说。

“那么,你可以为我把你那块领域的门打开吗?”他屏息的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头转向一边,指着栏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园说:“有玫瑰花,你闻到玫瑰花香了吗?我最喜欢玫瑰花,尤其是黄玫瑰。我总是梦想,自己有个种满玫瑰花的大花园。”

“你会有个大花园,我答应你。但是你别岔开我刚才的话题,你还没有答复我。”

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

“我说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送菜来了,含烟迅速的转过身子,向落地窗内走去,一面说:“菜来了,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柏霈文气结的看着她,她却先坐回桌边,对着他巧笑嫣然。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只得回到桌前来。坐下了,他们开始吃饭,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她像是浑然不觉,只默默的、甜甜的微笑着。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说:“你喜欢诗词,知道一阕词吗?”

“那一阕?”她问,扬着一对天真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