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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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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尤莉特西和奥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的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艾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

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

“但是,含烟,”高立德眩惑的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彷佛,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十三章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的说,眼前浮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啸的松林,那奔湍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的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呵!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呻吟、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的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的倾听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的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的说着。

“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的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的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是真的断了。”

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耳畔响着:“‘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

“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着那河水的奔泻,我听着那激流的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条桥下了!至于我呢?我是另一个人!我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转过身子,我大踏步的向台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的坐着。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着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征的瞪着,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着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