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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手杖,她歪斜的身子便显得格外畸形,左半边身体蜷得比右半边厉害得多,全靠磨盘横杆的支撑,才勉qiáng能站稳。

“作孽……”薛闲嘀咕了一声。

他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对血脉亲缘并无多深的理解,但他被迫在人间市井混迹了半年多,最为浅薄的认知还是有的。

这刘师爷着实让他开了番眼界,得多恨自家老娘,才能gān出这么牲口的事。

玄悯闻言垂目扫了他一眼,看得薛闲颇为郁结。他仰着下巴狠狠看回去,可惜怎么都差了一截气势。

这位祖宗翻着眼睛稍一琢磨,又有了想法——

上!头!顶!

他这xing子说是风便是雨,二话不说便伸爪子扒上了玄悯的僧衣。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爬得比上次利索多了,眨眼便爬到了前襟。

就在他撒开一只爪子打算再往上挪一层时,屋门口陡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救命——救命——”

声音凄厉得仿佛见了鬼。

这嗓门着实大得炸耳,又着实难听。惊得薛闲爪子一哆嗦,不小心抓了空,飘飘悠悠从玄悯胸前掉了下来,落地时姿态颇有些不雅——脸朝地。

丢了脸的薛闲落了地后便不大想见人,四爪僵硬,一动不动,仿佛摔断了气。

玄悯对屋外未歇的惨叫置若罔闻,只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装死的纸皮人,不咸不淡道:“不起来?”

薛闲依旧装死。

玄悯用指尖扣了扣纸皮平薄的后脑勺:“那便烧了吧。”

说完,他便真的划了根火寸条。豆大的火苗烤得纸皮都发了热。

“……”薛闲瓮声瓮气道:“我佛慈悲都被你喂了狗么?”

玄悯闻言手指略一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表qíng微敛了片刻,复又摇了摇头,将火寸条头上的火苗抖熄,拈着那纸皮的一只脚将他拎起来,嗓音沉沉地训问:“还爬么?”

薛闲大约依旧觉得丢人,被倒拎起来时还用两只爪子挡着脸。只是他都这样了还不忘顶了句嘴:“爬你祖爷爷!”

这孽障刚被收回袋里,就听见有踉跄笨拙的脚步声“噔噔噔”从里屋跑了出来。

他挪开手一看,就见傻子刘冲正一脸怔愣地看着这边。他刚从阵局里脱身出来,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一身蓝袍破了好些口子,棉絮都露了出来。

他苦着脸,双目通红,冲玄悯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曾开口,目光便扫到了扶着磨盘的小老太太,顿时周身一僵。

“祖……祖母?”刘冲犹豫着喊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阵局里被那个虚影老太太挠过,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没敢迈步过来。

老太太抬起没有活气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顿时老泪纵横。她幽幽叹了口气,扶着磨盘冲刘冲招了招手:“冲儿啊,怎的衣服破成这样……”

刘冲一听这语气,眨眼便把阵局里受的罪抛到了脑后,红着眼便扑过来,跪坐在地想抓住老太太的手:“祖母你怎么变矮了……我,我怎么抓不住你?”

那老太太被磨盘消耗太久,已然缩得只有寻常老人一半大,显得格外佝偻可怜。

不过她却没同刘冲说什么,只瘪着嘴笑了笑:“祖母老了,老了就缩了。抓不住就不抓了……”

“祖母你怎的……怎的从不来看我。我折了这么多元宝,不是说折好了写上名烧了,就会来拿么?我……我日日折,日日烧,却没人来看我。你怎么一,一次都不来,我想听你给我说说话,我也想给你说说话,可是总见不到,我都,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刘冲心智还是个孩童,一见到心心念念的祖母,抽抽噎噎地说完,张嘴便开始哭。没有成年男子的隐忍,而是嚎啕大哭。似是要将攒了三年又忘了的话统统哭出来。

“祖母听着呢,冲儿不用说,祖母也都知道。”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我啊……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呢……”

祖孙俩正哭着,屋外的人疯疯癫癫冲进来了:“救命!救命!别碰我——别过来!”

来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回,滚了一身泥灰,láng狈得像个疯子。

薛闲定睛一看:“这不是刘师爷么?”

如此看来,刘冲真算得上运气好了,刘师爷显然在阵局里被吓狠了,也不管这间屋子他先前有多不乐意进,横冲直撞便扑了进来。

玄悯看他一身脏污,皱了皱眉,侧身一让。扑过来的刘师爷没个阻挡,径直撞到了刘冲身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他便和刘老太太来了个脸对脸。

第15章 银医铃(一)

刘师爷冷不丁之下被骇住了,他身体僵硬,双眼圆瞪,惊惧得连呼吸都忘了。

作孽做得太多,总有一天连亲娘都不敢见。他这副láng狈模样同一旁抹泪的刘冲对比鲜明,着实有些讽刺。

刘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泪,看着刘师爷,抽噎渐渐平息下来。她双目中依然含着两汪浑浊的水,在平静表qíng的衬托下,莫名显出一抹更为深切的悲哀来。

“你抖什么?”刘老太太含着那抹深切的悲哀,“难不成还怕亲娘来索命?”

刘师爷下意识摇了摇头,他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道:“儿子只是……只是……”

他说了两句后,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头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忙不迭换了个姿势,跪伏在地,冲刘老太太狠狠地磕着头:“儿子妄信了那术士的鬼话,一时糊涂做了孽,儿子不孝啊。”

说完两句,他涕泪长流,磕出血痕的额头抵在地上,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早做什么去了?”薛闲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蜷缩的背影,被恶心得不行。他xing子一贯直来直去,最见不得人绕着弯子为自己开脱。不孝便是不孝,自私yīn毒便是自私yīn毒,全盘推到术士身上,便着实有着不要脸了。这样的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亲娘老子了。

刘老太太未置一词,依旧沉默着看向刘师爷。任谁看见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活成了这般模样,心里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她停了许久,叹息般轻轻道:“一只巴掌拍不响。”

你若无心,术士便是说出花儿来你也不会听信。

一听这话,跪趴的刘师爷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抬起头,看向刘老太太,想从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却并没有发现她有厉鬼怨魂的架势。

刘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冲他招了招手:“过来些。”

老太太约莫是个天生的慢脾气,语气依旧轻柔,只是之中带了些无奈。

这种无奈并非含着怨毒气,刘师爷听了略一犹豫,即刻朝刘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里甚至还带了一丝期待——毕竟真化作厉鬼了可不会如此语气,事qíng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看着为娘。”刘老太太又低声道。

“我当真许久没这样好好看过娘了。”刘师爷得寸进尺,又添了一句。

刘老太太看着他,而后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啪!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会陡然来这么一下,俱是愣了一会儿。

刘师爷更是捂着脸,满面震惊。

“娘,你——”他近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啊……我也手痒。”薛闲感叹道。

玄悯:“……”

刘师爷大约是太过震惊了,根本没听见薛闲这声嘀咕,他捂着脸顿了很久,才找回了神智:“我,我也是没法子,我真的是没法子。我请术士本就是为了你。”

他喃喃完这句,似乎突然找着了解释的方向:“我请那术士最初就是为了你,你身体越来越差,半边身子总也蜷着,那江家的庸医同我说你这是一病带一病,难以痊愈,我这才动了再找一回术士的心思。娘你可能不太明白,你住的东北屋是个好位置,那术士同我说那位置布好了能生死人ròu白骨,我是希望你早些好的。可……哎……”

“东北屋不是你小儿子刘进所住么?”薛闲纳闷道。

刘师爷在叹气的间隙刚巧听见了这句,下意识解释道:“进儿是后来才搬进去的!”

“我知道。”沉默了许久的刘老太太兀地开了口,她看着刘师爷,似是在回忆:“你不仅让我住了间好屋子,还日日来问,端茶递水,我最后瘫着起不来,你也是得了空就在chuáng前伺候着……娘都记着。”

然而有着人是极度矛盾的,说他不孝,他又确实尽了该尽的孝道。说他真孝,他又在术士三言两语中,转头便将亲娘镇在宅下,可谓能用则用,半点儿不làng费。

“可是啊……”刘老太太忽地又道:“我被你镇在这处才知道,你让我住的好屋子是怎么来的,那是拿我冲儿的命在换。”

“我这一巴掌,是替冲儿打的你!”刘老太太说完,冷不丁又是一抬手。

啪!

第二个巴掌甩到了刘师爷另半边脸上。

“这一巴掌,我是替那江家医堂的大夫打的你!”刘老太太缓缓道:“我最后几日的药,是你给我换了的吧?我虽然神智不那样清醒了,但药变了还是喝得出的。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着什么我懂……”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过是看为娘的横竖不见大起色,你这孝子当给一个半死的人看,着实吃力讨不着好。名头打出去了便够了,再听你请的那混术士三两言语,便提前请娘上路了,是不是?”

刘师爷跪坐在那里,彻底没了话。

“你做便做了,却着实不该把这些推到江家大夫的头上。我那时虽已睁不开眼讲不出话了,但丫头们的议论我听得见,那江家大夫被你冤成误人xing命的庸医,你亏心不亏心?”

老太太阖上了眼,她被释放出来的身体约莫是撑不了几时了,身形越变越淡,眼看着竟有些面容不清了:“我是你亲娘,冲儿是你儿子,自家人是自家人的算法,外人是外人的。娘帮你推了三年的磨,算是还了一笔儿女债,冲儿在这屋子里住了这么久,也权当是还了你养他二十年的债……那么,你欠江家人的债,也去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