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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这话是何意?”刘师爷兀地抬起头,神色茫然中有些慌乱。

“亏欠了谁便是亏欠了,抹煞不掉,债总是要还的。”刘老太太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冲玄悯道:“大师,我是不是该上路了?”

她大约把玄悯当成了那种会做法超度的僧人,轻声问道。

玄悯垂目看她,而后伸手指了指磨盘。

没待他开口,老太太已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头看向刘冲。那哭成一团的傻子此时已经抬起了头,他不甚明白祖母方才那些话,却在此时忽地对刘老太太的去向有了感应:“祖母……你,你困了么?”

“对,祖母困乏得紧。”刘老太太温声道:“得去睡一会儿。”

“那我以后烧元宝还能见着你么?”

“你说的祖母都听得见,兴许你瞧不见祖母,但祖母一直……都看着你呢。”刘老太太说完,转身没进了石磨盘里。

玄悯垂手将那石墨盘拿了起来,又捡起变回原型躺在地上的纸皮江世宁,转身便朝屋外走。

“大师!大师!我的脸——”刘师爷愣了片刻,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他一边抖着手摸着自己的脸,一边叫道:“怎么肿起来了?!”

玄悯瞥了他一眼。

就见刘师爷两边脸颊突然肿得老高,显出明显的两个巴掌印。巴掌印泛着血红,连油皮都薄了一层,皮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蛛网一样,看着着实有些骇人。

“怨鬼触不到人。”玄悯道。

眨眼的功夫,刘师爷的脸已经肿得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了:“那为何我……”

“含冤的怨鬼有一次讨问公道的机会。”玄悯道:“可在怨主身上留个印迹。”

刘师爷一脸惊惧:“留了印迹之后呢?她还来索命么?”

玄悯冷冷道:“她所留并非为了自己,是替你儿刘冲和江家大夫所留,这二者身体发肤因你而受一切苦难,皆还于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别走别走,救我!大师救我啊——”刘师爷扑通就给玄悯跪下了,以双膝挪了两步,死死抓住玄悯的僧衣下摆。

趴在玄悯腰间的薛闲突然问道:“姓刘的,我问你!今年仲夏,你可曾去过广东华蒙?”

刘师爷惊慌中下意识以为这话是玄悯问的,摇着头连声道:“不曾不曾,从不曾去过那么远处。”

他答完又哆哆嗦嗦地求道:“救我,救我啊……”

“怎么可能?”薛闲冷冷道。

“实话,大实话!一句不掺假,我怎么敢骗你?”刘师爷那模样,简直恨不得以头抢地,确实不像是作假。

可是怎么可能呢?若是不曾去过华蒙,又怎会带上血印?!薛闲盯着他耳侧那道最初被玄悯指出的血迹,心中半是烦躁半是不解。

“你若是有半句隐瞒——”

“不敢不敢,怎么敢……对了!”刘师爷这时为了求救,显得格外积极,一副恨不得将脑壳儿剖开翻给人看的样子,“对了!说起广东华蒙,我倒是认得一个从那处来的人,是个渔人,不过我同他无甚jiāo集,只从他手中买了颗似金非金的珠子——”

“珠子?!什么模样?”薛闲闻言即刻出声打断了刘师爷,他猛然想起被卷入阵局前听到的那阵熟悉嗡鸣,忍不住问道:“那珠子现在何处?”

刘师爷瑟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在……”

“你哼哼什么?!大点儿声!”薛闲碰见这种关键时刻含含糊糊的,就恨不得一爪子把他掀到南海去。

“术士说那金珠灵气足,给我炼化进石磨里了……”刘师爷头都快缩进衣领去了。

薛闲:“……”你他娘的把真龙之体炼进石磨里?你他娘的怎么不把自己塞进去?!

他被气了个狠的,直接撂爪子撅了过去。

玄悯见他再无动静,便又抬了脚。

“你不能走,不能走,救我,救我啊……”刘师爷猛地揪住玄悯衣角,死不松手。

玄悯垂目看了他片刻,而后忽地蹲下了身。他低声念了句刘师爷听不懂的话,就好像一句古朴的经文。

说完他用手背在刘师爷额头一击,刘师爷只觉得脑中一震,如同万钟齐响。

他恍然一喜,喃喃道:“解,解了印迹吗?”

玄悯看着他,平静道:“只是确保——债必有所偿。”

刘师爷一听,瞬间僵住。

玄悯顺手撕下被刘师爷揪住的僧衣下摆,站起身抬脚便走。

刘师爷幡然回神,连滚带喊:“佛家、佛家向来慈悲为怀——”

玄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贫僧,从不修慈悲。”

第16章 银医铃(二)

气得厥过去的薛闲在迷糊之中,似乎又听见了秃驴腰间皮骨之下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当——”的一声似远似近,震得他彻底断了气。于是这孽障一厥便厥了许久……

当他重新睁眼醒来,徐徐袅袅从暗袋中探出头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刘家宅院了。

薛闲扫视一圈,发觉这似乎是一间卧房,chuáng褥齐整,灯火明huáng,屋子里浮着一股浅淡的木叶香,以及淡得近乎难以察觉的药味。玄悯正站在一面雕花圆木桌前,桌上搁着不省人事的纸皮江世宁、从刘师爷家挖出来的石磨盘、一方薄薄的布包、一只盛了清水的铜盆,以及一套豆青瓷茶具,壶把上镂着三个字——归云居。

一看便知,这是某间客栈的上房。

归云居……

薛闲在市井混了些日子,见过书生爱去的状元楼,见过商人爱去的广源楼,还有寻常可见的悦来、福顺,大多名字都非常吉利,像归云居这种听起来就好似“祝你归天”般的客栈,大概脑子被jī啄过的人才会来住。

显然,秃驴就是这种被jī啄过的。

薛闲看见玄悯正在铜盆里仔细地洗着自己的手。不得不说,这秃驴的手指长得实在好看,瘦长白净,弯折之间,会显出笔直的筋骨。这秃驴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着急,做什么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连洗个手都能洗出一种读经念佛般的沉稳肃穆感。

对此,薛闲也是服了,“你这手洗的,活像要给人送葬。”

玄悯垂目扫了他一眼,道:“的确是送葬。”

薛闲:“送谁?”

玄悯淡淡道:“许氏。”

薛闲:“许氏?”

石磨盘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有劳大师了。”

不是刘老太太又是谁。

薛闲面无表qíng地仰脸:“我——咳,睡了多久?你连人家老太太的姓都套问出来了?”

他本想说“晕了多久”,然而一怒之下背过气去着实不大光彩,为了龙的脸面,他临时改口换成了“睡”。

玄悯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白色布巾仔细擦gān净,答道:“晕了五个时辰,已经入夜了。”

薛闲:“……”这种非要戳人痛脚的棺材板板怎么没被人扔进护城河里去呢?

他十分愤然,便短暂地闭了嘴,不想再跟这秃驴说话了,真是个不会聊天的东西!

玄悯也不管他,而是放下布巾,三两下掀开那方薄薄的布包,将里头的一小叠huáng纸和一支笔取了出来。

铜盆边搁着一小碟调好的墨,玄悯铺开一张huáng纸,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刘门许氏

丙寅年七月廿三

玄悯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根香,将这张写了刘老太太姓氏的huáng纸折了三道,在烛火上点燃,搁在了石磨盘上。薄薄一张huáng纸,烧起来居然出奇地慢,石磨盘表面很快泛起了黑,像是沾裹上了一层纸灰。

他缓缓捻着手里的香,让它一端被huáng纸燃起的火烧透。

“你这是在超度?”薛闲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出了声。

他只见过那种寻常的超度法儿,俗称打佛七——一群被请去的秃驴围坐成圈,脑门映照得屋子都亮堂了几分。他们轮番成两拨,日夜不休地对着棺材板念往生经,足足念上七天七夜。薛闲有回跟错了人,不小心进了某个正在办白事的人家,无奈之下听着那群秃驴在耳旁一刻不停地嗡嗡了七天,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直接吊死在棺材板上。

从此,他见了和尚便觉得脑仁疼。

他生怕玄悯也要这么嗡嗡七天七夜,要真是如此,他不如现在就跳个楼,一了百了。

玄悯捻着手里的香,一缕青烟细细袅袅地绕着石磨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他果然是要念经的!

薛闲二话不说便往暗袋外头翻。

玄悯扫了他一眼:“你又要作甚?”

薛闲:“不活了,跳楼。”

玄悯:“……”

薛闲自然是跳不成楼的,他顶多也就是从玄悯的腰间翻下来,落在这雕花圆桌上。他刚在桌上翻了一圈,正打算就势翻下地去,就被玄悯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这秃驴是个穷讲究的,半点儿不像个正经和尚,这一点,从看他惯常的一些举动和住的这间上好客房便可知晓。

此时他也不知犯的什么病,对薛闲身上折来叠去的几道痕迹有些看不顺眼。他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将薛闲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轻的石镇纸,将薛闲压在了下头。

镇纸有大半个巴掌大,是个窄瘦的方条,薛闲上露出一颗脑袋,下露出两条细腿,左右两边只能勉qiáng露出两只爪子。

薛闲挣扎了两下,除了两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余部位岿然不动。

薛闲:“……”你大爷!

玄悯不再管他,专心燃起了香。

在那香燃到末梢时,玄悯低声念了一句经文,便没再出声,这大约便是他所谓的“诵经”了,跟薛闲想象的差别极大。

huáng纸和香最终几乎同时燃尽,最后一点儿猩红的火星子倏然熄灭时,玄悯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刘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盘。

就听接二连三数声“咔嚓”碎响,原本看起来厚重得坚无可摧的石磨盘居然应声裂成了数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