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地人头(1)

2019年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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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就像你脱了裤子也就离穿上裤子很近了。考试终于开始了,人体解剖的试卷摊在面前,我清楚,考试很快就会结束的。

考试按惯例在解剖室里进行,鼻腔里是福尔马林的气味。考试分实物和笔试两部分。笔试和其他考试没有区别。实物考试,每人发了一张纸,用夹子夹在硬垫板上。一共十道题,考的都是人体结构。学号靠前的十个人拿了夹子,先进考场,像是端了托盘到餐厅吃自助餐。考场里十道题的实物半圆形排开,我们按逆时针方向从第一题答到第十题,每人在每道题的实物前只能停留十秒,然后向下一道题转移,不能回头看,更不许交头接耳。十道实物题,白先生没作怪,题目中规中矩。考了几块重要的肌肉,肌肉被剥离得很开,起止点以及和周围的关系一清二楚;肌腱用线绳拴了,线绳上有纸签标明题号。考了几个重要器官的主要组成部分,没有涉及生殖系统等下三路。考了股骨头,一块耳骨以及囟门。那是一个小孩的头骨,囟门还没有愈合,软软的,用粉笔圈了,旁边注了题号。大家基本上都在五秒之内答完每一道题,然后互相看看,挺得意的样子。厚朴好像总觉得题目里面有陷阱,越是看上去容易的题目,越可能暗藏杀机。厚朴使劲儿拽拴着肌肉的线绳,想看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藏着什么。白先生说:“厚朴你住手,线绳的位置变了,后面的人就没法答题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再揪,整块肉都快被你揪下来了。”

实物考试完毕,我们被带进另外一间屋子考笔试。我们发现笔试题目挺刁钻,白先生开始胡说八道。厚朴坐在我旁边,显然是有想不出来的题目,我听见他的大脑袋吱吱作响,好像连续打开好几个大型应用程序后的计算机硬盘。杜仲讲,厚朴思考的时候,往往呈现大便干燥时的体态和神情。简单地说,就是蜷缩了身子,皱了眉头,一副刚刚死了舅舅的样子。他一只手抚摸着脸上某个正处于生长期的大包,推断着挤包的角度、力度和时机,另一只手死劲儿攥着笔,仿佛能挤出什么答案。

而且,厚朴在不停地哆嗦。厚朴和一般的胖子不一样,一般的胖子,比如王大师兄,一激动,脑门子就渗汗。厚朴紧张,不渗汗,只是哆嗦。厚朴的哆嗦,仅仅局限在下半身,上半身一动不动。这种哆嗦只让旁边的人心烦,距离远了,一点儿都不察觉。

厚朴还在哆嗦。他的脚前面,桌子底下,是个巨大的玻璃缸。我们人体解剖课快结束的时候,分配给我们的尸体已经被解剖得七零八落了。最后一个步骤是把颅骨打开,将大脑取出来,留到我们下学期上神经解剖课时使用。所有取下来的人头都存在厚朴脚前面的大玻璃缸里,浸满了福尔马林液。玻璃缸使用好多年了,一定泡过成百上千个人头,长年没人清洗,从外面看上去,黄绿、苍白而肮脏。我看着厚朴难受,正想要不要问他哪道题不会,索性将我的答案告诉他,省得他一直哆嗦。但是又想,我也不确定自己的答案一定正确,要是厚朴听了我的,把他原本正确的答案改错了,他得念叨一年。忽然一声巨响,原来厚朴在哆嗦的过程中突然一个膝跳反射,一脚踢在装人头的玻璃缸上。厚朴穿的是双厚重的大头鞋,使用多年已经老化的玻璃缸当即裂成五瓣,里面的人头被福尔马林液泡久了,弹性很好,像小皮球一样,连蹦带跳,散了一地。福尔马林液流了一屋子,那种特有的气味立刻让屋子里的人,鼻涕眼泪齐流。

屋子里立刻乱成一团。惹了祸的厚朴,下半身全让福尔马林弄湿了,一条裤子没几块是干净的。辛夷喊:“厚朴,你还不快去厕所换裤子?迟了,你的小和尚就会被福尔马林泡硬了,蛋白变了性,就再也软不了了。你别笑,老挺着,也是病。而且被福尔马林泡硬了的那种硬,是又硬又小的硬,不是又硬又大的硬。”白先生喊:“厚朴,又是你。赶快去地下室,我的宿舍。我有洗干净的裤子,你先穿。内裤就先别管了,先换上干裤子吧。你还嘟囔?还不赶快去!对了,我宿舍桌子上有考试答案,你不许偷看。你要是偷看,我把你剁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厚朴的嘴一直在嘟囔,谁的话也听不见。我知道他肯定没责怪自己,他要是有这种自责之心,成不了现在这样的胖子。厚朴一定在抱怨,为什么题目那么难,否则我会哆嗦吗?否则我会踢破人头大缸吗?我的女友是班长,她从门后拿了墩布把地上的福尔马林擦干净。魏妍去了趟女厕所,浸湿了手绢,捂了鼻子,抢时间,继续答题。几个男生、女生满屋子找人头,捡回来,找个新玻璃缸,重新装了。人头金贵,太难找了。缺了太多,以后的神经解剖就没法上好了。好些医学院教学没有真货,就拿塑胶教具替代。真正的人头和塑胶教具是有区别的,就像鲜花和塑料花,这种区别是天壤之别。塑胶教具教出来的外科医生,上了手术台神经和血管都分不清楚,把输尿管、输精管当成结缔组织一刀切断,在所难免。塑料花用多了,必然自私自利,不懂怜香惜玉,对大自然缺少敬畏。有的男生一手拿了一个人头,有的女生两手却捧回了三个,跟白先生邀功:“白老师,我捡了两个!”“白老师,我捡了三个!”

玻璃缸被踢爆十分钟后,白先生重新控制了局面,考试继续进行。厚朴穿着白先生的裤子,还是一副死了舅舅的样子,继续做不出来题。白先生的裤子上有三四个被烟头烙出来的窟窿,透过窟窿,看得见厚朴大腿上的肉。福尔马林的气味依旧浓郁,我受不了,觉着待下去也不见得多答出多少。我签上名字,看了我女友一眼,走出解剖室。

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考试就这样完了,一种流逝感在瞬间将我占据。这种流逝感与生俱来,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强烈。花开的时候,我就清楚地感到花谢、花败的样子。月圆的时候,我就清楚地想象月缺、月残的黯淡。拿着电影票进场,电影会在瞬间结束。然后一个人抽闷烟,然后计算后果,然后盘算如何解脱。拿着往返机票,飞往一个城市,坐在飞机上,我经常分不清,我是在去呢还是在往回赶?如果我分不清是往是返,那中间发生的种种,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回到宿舍,桌子上还堆着王大嗑的瓜子皮,瓜子皮里埋着厚朴借解剖室的五色头骨。这些天,王大还在跟我们口来口去,但是一转眼,王大就会回到美国,在佛罗里达某个不知名的大学当个校医,用他饱含天机的传奇的手抱着他们班花或某个洋姑娘。王大开着大吉普车,他的大狗站在吉普车后座,探出脑袋、耷拉着舌头看窗外的风景。同样一转眼,厚朴就成了大教授,天天上手术,出门诊,和其他教授争风吃醋,抢科研基金、出国名额,沾药厂好处,摸女医药代表的屁股。同样一转眼,几十年过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我的初恋,她的头发白了,奶子垮了,屁股塌了,我说找个地方喝个东西吧,她可能已经记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块痒痒肉存在何处的人,我们之间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有好几天的空闲时间铺在我面前,我可以做些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辛夷说国贸展览中心有个国际医疗仪器展览下午开幕,不如一起去看,看看有什么好拿的,或许还能碰上我们倒卖医疗仪器起家的毛大师兄。

辛夷和我到了国贸的时候,展览中心已经旌旗招展、彩带飞扬、人山人海了。辛夷说,我们好像来晚了。然后拉了我的手就往展览馆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