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阴湖阳塔(1)

2019年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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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上医科预科的两年,我有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友,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早上挣扎起床,吃两个白水煮鸡蛋,不加盐不蘸味精。鸡蛋是我女友每天煮的,我吃了两年之后,体检发现血脂异常增高,这对于一个瘦得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才把鸡蛋停了。我花五分钟洗脸小便,我那时胡子还没全硬,长得不快,三四天刮一次。我骑上没铃没闸没牌照的自行车,车前面摔得七歪八扭的车筐里放进我的书包和饭盒,饭盒里有一把勺子和一把叉子,我“叮叮当当”地冲向教室。我认真听讲,揣摩天地,听烦了,看窗外的树木和坐在我前面好看的女生。和我们一起上课的生物系,颇有几个好看女生,姿容妙曼,不看白不看。我总坐在教室后面,保持全局观念。我思前想后,体会自己茁壮生长,天天向上。我和我的女友一起到食堂吃饭,从学一到学七食堂挑一家感觉上还能吃的,就像早上从脏衣服堆里挑一条感觉还干净的内裤。我的女友问我胃口好不好,胃口好时,两个人买八两饭,胃口不好时,买六两。我胃口通常不好,我女友胃口总是很好。我的女友去买饭,我在饭厅找位置。我吃饭的时候,喜欢四下踅摸,看谁在和谁搭讪,谁在给谁喂饭。我发现平时姿容妙曼的女生,吃相大多难看。饭后,我的女友去洗碗,我留在位置上看书包。我中午要睡觉,我瘦,胃一旦充盈,脑袋的供血就不足,饭后必然困顿,不让我午睡,我会产生戒断症状,好像烟鬼没能吸食到鸦片。多年以后,我发现,在医药行业,多数大主任有和我一样的午睡习惯,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瘦子。而且,主任越大,午睡的瘾越大,千万不要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之间找他们谈生意,否则生意肯定谈不成,主任们还会恨你两三年。吃完晚饭,我和我的女友手牵手去上自习,她一定已经在“三教”(第三教学楼)或“四教”占了好位置。好位置的头顶,一盏灯的两个灯管都是亮的,书看久了也不累,这种两个灯管都亮的灯在北大的自习室里并不多见。我们不去图书馆,因为那里上自习争位子,天天有人张嘴骂街上手打架被送进校医院。争位子的人,没有一个酷爱读书。图书馆冬暖夏凉,趴在桌子上睡觉很舒服,二楼阅览室有杂志好翻,又常常有美丽的女生出没,如果碰巧坐在你身边,你可以看她们如何坐下来,把头发散开,如何收拾书包,把头发盘起来。如果又有美丽的女生坐在身边,又一起趴在桌子上睡觉(睡觉能传染),你可以回宿舍吹嘘“今天我和谁谁睡了觉”。我是好学生,但是晚自习的时候,正经书不能念得时间太长,我的书包里长年放着各路闲书。多数情况是这样的,在自习前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我在看闲书,看高兴了,乐出声,自习室几十双白眼立刻向我翻过来,怪我影响了他们背诵GRE单词。闲书看累了,我喜欢趴在课桌上睡一会儿,我老是犯困,老妈说人都这样,三十岁之前睡不醒,三十岁之后睡不着,我盼着三十岁快点来。课桌睡觉没有床舒服,睡沉了,起来脸被压得又红又平。冬天桌面冰凉,我接触桌面的手一缩,我的女友在我手底下垫进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绒绒的,挺暖和。我的女友从不犯困,她有时不让我睡觉,我闲书看累了,拉我去散步。我们散步的时候,我的女友总把头发散下来,散完步,回教室之前再盘整齐,发卡固定。她的头发又密又长,中医说,力大长头发,气虚长指甲,我女友中气很足,力气很大。在我失去处男之身之前,我觉得北大校园和北京其他地方比较,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也是挤个巴掌大的空儿砍棵树就盖个奇丑无比的小房,怎么也体会不出从小地理书上描述的,我国地大物博和物产丰富。更奇怪的是,每个奇丑无比的小房都有自己独特的丑态,绝不媚俗,暗示民间建筑师的风骨。也是现代建筑加个大屋顶,北京在某任市长期间,所有上档次的建筑都贴白瓷砖,都加大屋顶。腰里别个死耗子就冒充老猎人,下岗女工拉个双眼皮隆个大胸就混进夜总会冒充苏小小。不是那回事儿,没有那个味道。看完闲书,小憩过,散了步,还有不到一小时自习室就关门了,我怀着内疚的心情开始看正经书,我的效率出奇地高。差十分钟十点,我们被自习室管理员扫地出门,她们一点儿不热爱科学,不让我们多读一会儿书,她们想尽早回家。从自习室出来,没人着急回去,没有女朋友的坏蛋们,仅仅在这一瞬间,感觉孤单。天气好的时候,我和我的女友骑了车绕未名湖一周,养养眼睛,沾些灵气,看看博雅塔黑乎乎地挺着,永远不软,镇住未名湖,不让它阴气太重。我的女友侧身坐在车后座,从后面揽住我的腰。多年以后,我和我的女友又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闲聊,她告诉我,她在我们一起军训的时候看上了我。我们军训所在的陆军学院有一个挺大的图书馆,阅览室的大桌子,两边坐人,中间一道铁皮隔断,防止两边的人执手相看,但是隔断靠近桌面的地方开了一道一指宽的缝。我的女友从缝隙里看见我的嘴,薄小而忧郁,灿如兰芷。她又告诉我,她是侧身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从后面揽住我腰的时候,爱上了我。我的腰纤婉而坚韧,像一小把钢丝。我送我的女友回宿舍,我在她们的宿舍楼前支了车,找一棵树,靠在上面和我的女友相互拥抱相互缠绕,我们做上床前的热身运动,然后各回各的宿舍。在我们左边和右边的树下,同时有其他男男女女在拥抱缠绕。宿舍楼大妈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高声叫喊:“再不进来,我可要锁门了!”我的女友和其他女生从树林里跑出来,一边喊“大妈,别关门”,一边冲进宿舍楼,声音甜腻,极尽谄媚。我看了看左右那些男生,他们的脸很熟,但是我叫不上名字,我们互相友好地微笑,战友似的,然后骑上车,各回宿舍。我宿舍的楼门已经关了,我熟练地从一楼的厕所窗户跳进楼里,那扇窗户从来不关,也关不上,锁窗户的销子早被我撬掉了。我的房间紧靠楼的一头,楼的一头有扇窗户,俯视对面女生楼。辛夷常常在熄灯前在这扇窗户下等我回来,一起抽支烟,聊聊天,看对面的女生楼,哪间屋子不小心没拉窗帘,看到一窗衣香鬓影。辛夷说,要去雅宝路,买个俄罗斯的望远镜;又说要不是黑天,要不是这么伸了脖子偷窥,那些女生自己在他面前脱了,他可能都不一定看。所以说,人很变态。一支烟抽完,辛夷回去睡觉了。隔壁中文系的小李打个哈欠,提着内裤出屋,“‘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秋水,我们睡醒了,一起去喝点儿酒吧,今年的炒田螺刚出来。”

多年以后,我追忆过去,才发现北大两年是我心智发育的黄金时代,我那两年,尽管年年如一日,岁月蹉跎,但是我经历了一个伟大的学习过程。

我不知道我们学医的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中耳炎和知道不知道耳骨是从颌骨演变而来有什么关系。学这些东西,不全是享受。我学C类数学就学得头大如斗。显然我祖上的才女,不够自由奔放,没有抓住机会和外星人野合,就像现在我姐姐,在美国多年,也没搞定美国猛男弄张绿卡。高数考试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十一道题,我做出六道半,考试的后半截,我一直在计算我能及格的概率。上人体解剖的时候,白先生问,有没有人知道人类的拉丁学名,他期望没人回答,他好自问自答,显示学问。我举手说,是Homo Sapiens。白先生反应很快,立刻说,也就是我们医大的能答出这样的问题,我们有其他医校没有的幼功,有北大的基础训练。白先生说,病人首先是人,活在天地之间的人,然后才是病人。所以要了解病人,先要了解人,要了解人,先要了解人所处的天地江湖。如果一个医生希望病人别来找他,而是把硬化的肝脏或是溃疡了的胃放到纸袋子里寄给他,他这辈子就完蛋了,他永远成不了一代名医。医大的教育是让我们成为名医,成为大师,课程自然要与众不同。我们当时听了,颇为得意,胸中肿胀,觉得自己将要成为一个人物,就像青年的时候第一次听到政治家说,世界终究是我们的。我长到好大才明白,这完全是句废话,老人终究是要死的,而且,这世界到底是谁的,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总结出一个鉴别骗子的简单方法:如果有人问你,想不想知道如何不花钱、省钱、不费力气挣大钱,他一定是要骗你钱;如果有人问你,想不想知道什么是世界本源、什么是你的前世和来生,他一定是要骗你的灵魂;如果有人问你,想不想知道世界到底是谁的、到底如何才算公平,他一定是要骗你十几年的生命。

在我心智发育的黄金时代,我和我的女友互相学习彼此的身体,学习如何在一起。这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过程。

街上的人很多,我都不认识。北大里的女人很多,尽管多少有些脸熟,我也不能不经过同意,撩开她的衬衫,抚摸她的乳房。从这种意义上讲,我好像只认识我的女友。按照赵氏理论,世界像一张白纸,捅破一个洞,就可以到另一面去,另一面就是各种宗教在不同场合反复描述的天堂。我伸出我的男根,像是伸出我的手指,我在我女友的身体里捅破一个洞,我到了世界的另一面,那里是天堂吗?

从传统意义上讲,我的女友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是个好学生、健康青年。她认真听讲,绝不迟到。她坚持锻炼,身强体壮。她不吃致癌食品,不胡思乱想。但是,从传统意义上讲,我的女友在一个方面绝对不是个好学生、健康青年。她对我身体的爱好,大大大于我自己对我身体的爱好,按照传统定义,她称得上淫荡。

“你别生气。”我推着单车和我女友在未名湖边行走。当我很严肃地告诉我女友,我觉得她很淫荡的时候,她满脸怒容,一副想抽我的样子。“淫荡在我的词典里,绝对是个好词,就像《红楼梦》里说贾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是在夸他。”

“你可以给我好好讲讲,淫荡如何是个好词。”她火气未消,她暗含的意思是,我讲不出来,还是要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