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永乐五年

2019年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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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最简单的形式,世界可以通过时间分解。一个人的世界,可以分为二十四小时。在二十四小时里,我吃饭,我念书,我睡觉,我无欲无求,我浑浑噩噩,我得大自在。我的前女友在还是我女友的时候,她笼罩在我的二十四小时里。

我们到地下一层的医大食堂吃饭,医大食堂和北大食堂不一样,卖饭和卖菜的窗口分开。我在左边的窗口买饭,我女友在右边的窗口买菜。我问我的女友胃口好不好,胃口好时,两个人买八两饭,胃口不好时,买六两,我胃口通常不好,我女友胃口总是很好。然后我们坐电梯回到我女友的宿舍,她的宿舍常常没人,她的宿舍里总有能让难吃的肉片大椒土豆变得好吃的东西:榨菜、肉松、腐乳、腌椒。我们一边吃饭,我一边胡说八道,她一边微笑着听着。我好像老在说话,做不到孔丘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我消化不良,想象力丰富,偶尔感觉空虚;所以我骨瘦如柴,长期睡眠不足,放屁通常很臭。我女友很快吃完,从挂在窗户外边的塑料袋里拿个苹果,开始削皮。宿舍没有冰箱,天冷的时候,我女友把水果用塑料袋装了,挂在屋外。削好皮的水果一切为二,我们一人一半,吃完,我女友去洗碗。我女友告诉我,五层是女生宿舍,女生盥洗室男生进去不好,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干,待着就好。我女友回来,手还是湿的。宿舍里很暖和,我们吃饱了,我们锁上门,我们搂搂抱抱,互相抚摸,我们像两只小兽,但是我们遵守人类的规则。她穿着厚呢子裙,我穿着运动裤,我们研究彼此的结构。我很快硬起来,我发现我女友的乳头也能硬起来,但是下身却渐渐柔软。我推断,我的小弟弟和我女友的乳头是用相近的材料制成的,它们的组织里,有相近的受体,所以通过看到非礼的景象或是互相抚摸,神经活性物质分泌,受体被激活,于是血脉贲张;但是,我女友的下体却渐渐柔软,那或许是另一种结构,类似功能相反的受体在起作用。我对我女友说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复杂呀。我女友说,那让我们犯犯坏吧。

我和我女友总没有太多机会安安静静躺在一起睡觉,所以我很向往那种时候。我喜欢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她的奶头会硬,她的屁股像丝绸般柔软。我们一丝不挂,把被子裹紧,四角塞严,我们像躲在洞穴里的小兽。我女友说,我最动人的时候是生病时和睡熟后。我生病的时候,全身瘫软,精气内敛,眼睛柔情似水,表情妩媚动人。我睡熟的时候,全身蜷起,慈眉善目,一副天然气象,全然不见醒时的张牙舞爪。我女友说,这说明我本质上还不是个坏人,她很希望我一直是睡熟的样子。我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对我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我习惯性思维奔逸,但是有时候突然卡壳,脑子里好像有一个盲点,死活想不起来一件事情,比如十二对颅神经少记了一对。这种时候我总是非常难受,仿佛马上要到高潮了,毛片突然换成《跟我学》第十七课。这种时候,我如果和我女友睡在一起,我就把她弄醒,她什么事情都记得。我女友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男人老到不行了,有些女人老到绝经了,还是要找伴睡觉。我说不知道。我女友告诉我,他们为了相互温暖。人年纪大了,很怕冷,被子再暖和,一宿身子还僵。这种冷,只有接触肉身才能缓解。一个人冷,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冷。我对我女友说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复杂呀。我女友说,那让我们犯犯坏吧。

所以我女友是我的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这样的女友多了,我的世界可以按照我的女友们编年,什么翠芳洪武元年,什么春花建文四年,我女友永乐五年。将来我老了,我对人讲过去的故事,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好几个女友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的女友成了我的前女友,新的帝王还没有出现,我没有新的纪年,我没有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是五代十国、混沌一片。

我洗了洗我刷牙用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白底红字,印着“三八红旗手”。我拿着搪瓷缸子到地下一层的食堂打饭,卖饭的师傅习惯性地问我:“六两还是八两?”我看了他一眼,伸出搪瓷缸子说:“二两。”我一边上楼一边吃饭,米饭很白,肉片很肥,大椒很青,土豆很黄。我坐在宿舍里,不吃的肉片扔到桌子上,每个人把不吃的都扔到桌子上。桌子上垫了好几张过期的《人民日报》,前几天的国家大事儿被肉片骨头污浸得难以辨认。王大劝我节哀顺变,说早就告诫过我,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勤快些,找姑娘要非医非护非鸡。辛夷说,好事儿,好事儿,早觉着我和我前女友不合适,狗肉不能硬往羊身上贴,现在好了,我可以和他做伴了。厚朴说,不是好事儿,不是好事儿,东单街上又不太平了,谁家有闺女得好好看好了。黄芪说,无论好事儿坏事儿,都放一放,事缓则圆,好像下围棋,一个地方不知道如何下子,就先放着,他处着子,过一阵子,自然知道原来那个地方该如何下了。杜仲一句话没说,窜出宿舍,去“奥之光”副食店买了半打啤酒上来,说庆祝庆祝。最后,我们在东单大排档结束,六个人喝了一箱燕京清爽。我喝到第六瓶的时候,站立不稳,我一手酒瓶,一手鸡腿,面冲大家,面冲长安街,发表演说。我说谢谢大家好意,但是没用,我要利用这个机会,重新做人,好好读书。我们医大好些前辈名医都是被始乱终弃之后,觉得爱情虚伪无聊,人面狰狞,不如归去读书,遂成一代名医。我为什么不成?你们看我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我没醉。

第二天,我醒来,厚朴抱着枕头在床边看着我,表情异样。厚朴说我昨天真的醉了。他看见,我昨天夜里从床上爬起,镇静地爬下床梯,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厚朴的床头,脱了裤子就开始小便。厚朴急忙躲闪,抢出了枕头,他不敢惊醒我,我小便完,抖了抖,又上床去了。厚朴抱着枕头到其他宿舍凑合了一宿。

我独自坐在七楼自习室,心绪不宁,我找了一张大白纸,乱写一气,没有顺序,文白间杂,中英混排,总之都是激励自己的话,激励自己蔑视女色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算了,去干你该干的事情去吧。Hold it tight and let it go. 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志当存高远,思当在深微。给她一段自由时间,不许你再求她,求她回来,绝不!不许再想丁香花、玉兰花,总之不许再想任何花。Do not trouble trouble till trouble troubles you. 不仔细想,就不烦。既耕复已种,时还读我书。锻炼你性子中最弱的一环。Learn to labor and to wait. 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面壁十年图破壁,汝大器,当晚成。潜龙毋用。Self-control, self-contain, self-efficient. 前面的小师妹到了夏天,想情郎想得心酸。书中有足乐,度岁不知年。手背后,脚并齐,两眼看着毛主席。我独默守我太玄。失去孤寂,就会失去一种奇异的力量。Boys, be ambitious!”

有时候,我前女友就在我前面坐着,我们在一个屋子里上自习,我越看她,越觉得美丽。我明白,我越看,心理越容易变态,人越完蛋。我强扭视线,遥望窗外的天安门。我多希望,自习室的黑板上方高挂毛主席像,供我凝望,像我上小学时的教室一样。我在楼道遇见我前女友,她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神秘而美丽。

“你好呀。”我对她说。

“你好呀。”

“你好吗?”我问。

“还行。你呢?”

“还行。你去哪儿了?”我继续问。我不应该如此好奇,但是我还是好奇,我有病。

“出去了一趟。”

“去哪儿了?”

“去北大了。”

“不是清华?”

“是北大。”

“去北大干什么了?”

“干点儿事。”

“干什么事儿?”

“查查我的电子邮件。”她说。

我从垂杨柳拿了床被子,但是远没有我前女友的被子舒服。我在我的新被子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我梦见第一次偷看毛片,垂杨柳的小屋里左右无人,我锁了门,挂上窗帘,我感觉冷,添了件衣服。我牵出小弟弟,戳在我面前,它乌黑发亮,我根据画面上的比例关系,比较大小。我掐指计数,统计一共出现过几种姿势,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忽然有人敲门,我一把关上电视。开门的时候,我醒了,眼前好大的月亮。

辛夷说,我前女友新配了呼机,她的清华男生好像挺有钱,好像在开公司。晚上十二点左右,他常常在东单大排档摆下宴席,打手机呼我前女友去吃夜宵。我问辛夷,他怎么知道。辛夷说,我前女友的呼机是数字机,有个密码本,将数字转成简单文字,有一回他在楼道里偷听到,我前女友一边对着呼机翻看密码本,一边唠叨:“东单,老地方,一起,吃饭。”王大证实,他在东单大排档不止一次,在午夜过后碰上我前女友和那个清华男生。那个家伙有一个巨大的手机,被他像个假阳具一样戳在饭桌上,乌黑发亮。

我知道我自己很无聊,但是我还是在一个午夜来到楼下。我站在楼门口,楼门口上面八个大字:勤奋、严谨、求精、献身,我站在“求精”二字下面。我给自己很多其他理由:“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下来抽支烟,休息休息脑子”,“夜色迷人,看看月亮”。我站在楼门口,我等待我前女友和她的清华男生出现。

我想看看我前女友如何依在别人怀里,如何在那个家伙的帮助下翻墙进院子,两个人如何隔着铁门执手相看,如何透过铁门的镂空吻别。然后,我在他们发现我之后的一瞬间转身,消失在大楼里。我不会和我前女友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想让她看见我看见了一切,这很重要。夜风吹来,我一阵颤抖。这是种很奇怪的颤抖,像是高潮前的几秒钟,我无法理解它为什么在这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