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0年1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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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需要手术。

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枣花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身体不那么虚了,精神也好了许多。但腹水仍无明显消退,肖天说,枣花属于顽固性腹水,是肝病晚期的严重并发症,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腹水感染及肝肾综合征,肖天建议对病人实施腹腔-颈静脉分流术。这是目前还很少采用的一种手术,但对枣花的病症却相当有用。为慎重,肖天反复向玉音讲了手术的目的和可能出现的后果,不过他说:“这项手术虽然目前采用的少,但主要跟它的普及有关,我也是在几种方案中反复选择的,请你放心,采用这项手术,我有把握。”

玉音忙说:“我不是不放心,肖叔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这就紧着做准备。”

难的还是钱。尽管玉音是那么不忍心花驼驼的钱,可驼驼那三万,还是让她花掉了。前几天驼驼又送来两万,玉音哪还能再要,坚决给推掉了,急得驼驼差点跟她吵起来。眼下要手术,费用可不是小数字,玉音急得嘴上起满了泡,就差到大街上哭鼻子了。

这天她把乔雪叫来,让她照顾姑姑,自个儿则踏上了回沙乡的路。这个时候,能找的,也只有爹和娘。

玉音是天黑时分回到家的,为省钱,她没舍得坐高速直通车,而是倒了几次车,从便道上辗转回来的。村子里静悄悄的,跟没人一样,暮色掩去了白日的喧嚣,把黑夜之前的凝重降下来,沙漠深处的这片小村落显得神秘、宁静,还略略透出一股昏睡样。

爹和娘都不在,院门敞开着,上房和偏厢房也都开着,厨房里锅盆满地,一看就是饭做了一半跑出去的。玉音的心哗地一紧。每次回来都是娘在炕上睡着,要不就懒洋洋蹲街门口晒太阳。今儿个这是咋了,啥事让他们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了出去?

玉音掉头就往村巷走,刚拐过第一个巷口,就碰见了红柳。红柳也像是被鬼撵着,走得日急慌忙的,差点儿跟玉音撞上。抬头一看是玉音,惊乍乍就说:“玉音你可回来了,天塌下来了,我都急得要碰墙了。”

玉音一把抓住红柳:“到底出了啥事?”

“端了,把沙湾村全给端了。”红柳说的前三不搭后四,越说事儿越乱,说半天,除了吓出一身冷汗,玉音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你倒是往清楚里说呀!”玉音恨不得拿手把红柳肚子里的话掏出来。

“公安,公安抓了你爹,也抓了王四毛,还有好些个人哩,这阵儿,人们全堵在村那头。”

村那头就是往新井乡去的那条路,跟玉音回家的路正好相反。

公安是下午五点多摸进村里的,来早了没用,人不在村里。公安想趁人们下工刚回家的空,抓他个措手不及。公安的想法很是不错,结果也跟他们设想的一样,除了两个半道上闻风逃掉的,沙湾村涉嫌偷盗的另外八个人,全都挤在了屋里。

但公安没想到,这一重大行动遭到了沙湾村村民的集体抗议,人还没押到车上,七八十个村民哗地围到车前,愣是把三辆警车给围堵住了。从下午六点到这阵,差不多过去了三个小时,村民们的工作非但没做通,反而矛盾越发尖锐,有人甚至嚷着要砸警车。镇长来了,副县长也来了,闲的,来多少人也是闲的,不放人,警车就甭走,沙湾人这次是豁出去了。

沙湾人的理由很简单,凭啥光抓沙湾村的人?玉虎是在内蒙抓的,这没说头,活该他要往内蒙逃。可牛根实跟红枣儿男人他们,就不一样,他们到底偷没偷过新井的骆驼不好说,也管不着,但要抓,你得把新井的贼娃子也抓了。光抓沙湾村的,不公平。

“新井那边的贼我们也一定要抓,请大家放心,不光是新井的,凡是这次摸到底的贼,我们一个也不放过。”带队的侯队长耐上性子说。

“放心个脚后跟!哪回不是让我们放心,可哪回你们真抓了?吃上人家几个羊,或是收上点儿罚款,你们就都给放了,害得我们今儿也丢,明儿也丢,就差连房子偷走了。”拾草的叔伯公公说。

“对着哩,不信他们的虚话,回回拿虚话哄人,还哄出经验了。”有人附和。

“妈妈日,还虚话哩,简直就是屁,放一百次也不当一回真!”有个年轻的愣头青索性骂起了脏话。

从下午六点,一直闹到现在,镇上县上的人好话说了一地,沙湾村的人就是不听。横竖一个理,要么放人,要么赔钱。

其实放人是假,要钱是真。玉音可能不知道,这些年,随着沙乡人养的家畜多起来,县上乡上也是动了不少脑子。就说公安这边吧,去年开始,莫名其妙就收了一种沙漠牧养治安管理费,是按牲畜头数收的,一峰骆驼一年交十元,一只羊一年交一元,说是不交这钱,丢了白丢,丢死也不负责,当然,话不是这么说的,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沙乡人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心将这钱交了。怕啊,要是丢了真没人管,那还了得,一峰骆驼换半个媳妇哩。可钱交了,该丢还是丢,而且比不交钱那些年丢的还多。丢了还是问不响,派出所说人手少,顾不上,总不能天天夜里派人到沙漠深处看去吧?你听这是啥话,啥话么?就有懂法律的站出来,告他狗日的,交了钱他就得赔,法律上写着。于是沙乡人就四处上访,想让派出所赔。结果你猜咋着,上面压根儿就没这一说,原来是公安局要修楼,钱不够,让下面各所想办法,竟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这下,沙乡人恼了,真正恼了,可恼了也没个恼的办法,这不,趁这抓人的机会,跟公安较上真了。

玉音站在人群外,不敢走上前去。犯事的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丢人不说,真要是抓了,家里咋个办,姑姑咋个办?玉音又急又羞,这一刻,她真是恨死自个儿了,如果当初不考这研究生,家里也没这么紧,爹和哥也不会做贼。红柳还在边上嘀嘀咕咕,说本来上个月她就要出嫁的,都怪王四毛,干什么不好,偏要跟着玉虎他们做贼。这下好,抓到她家了,害得她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玉音烦烦地就甩过去一句:“少说几句行不,你咋个证明是他跟着我哥,我还怀疑是他带坏了我哥哩。”

“玉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外头,村里的事可能不晓得,你问问这一地的人,你哥玉虎赌了几年了,光是欠下的赌债,就能把你家房子扒掉。他……他还在外头养野女人!”红柳一激动,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胡说!”玉音猛就给叫了起来。

这一叫,没把红柳给吓住,反让人群中的苏娇娇给听见了。苏娇娇本来抱着一中年警察的腿,听说那是个副所长,苏娇娇心想我就抱副的,抱了正的还给我穿小鞋哩。这阵儿大约是抱累了,正想找个台阶不抱了,一听是玉音的声音,立刻,放了警察,就冲这边跑来。

“哎哟哟,还真是你呀,你个丧门星,败家子,还知道回来呀。”一看真是玉音,苏娇娇碰头抓脸就给扑了过来。玉音没防范,让苏娇娇抓了一把,要不是红柳眼尖手快,护她一把,苏娇娇这一抓,没准真能把玉音的胸给抓出来。

“你个忘恩负义的,你个良心让狗吃了的,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你倒好,能挣钱了,心里倒只有她了。去啊,她是你亲娘,亲得很,去跟她过啊,跑来做啥来了?”

玉音没想到,这就是娘送她的见面礼。当下,眼里便浸满了泪水,心,痛得更是没法说。红柳几个一听苏娇娇这么骂,骇得全都变了脸。苏娇娇气玉音,还是上次住院的事,苏娇娇认定,是玉音害得她没跟县上要上钱,或者,她怀疑,玉音把钱私吞了,就想着给枣花治病哩。要是县上美美给上一笔钱,玉虎那些赌债早就还了,哪还能让人家天天上门催,哪还能逼得牛根实二番再去做贼?

正哭丧着,就听前面的人群乱起来,原来是五凉市政府的龙勇来了。龙勇以前在沙县当过书记,对沙湾一带的情况熟,市上派他来,也是考虑了这点。

龙勇身后,还跟着几辆警车,一看阵势,就知道他要来硬的。果然,龙勇头一句话便讲:“你们这是暴力干扰执法,知道不,这也是犯法。你们如果不想都跟着去公安局,那就让开,让执法人员先走,我留着,有啥话,跟我说!”

“说个鸡巴!”刚才骂过脏话的那个愣头青一仰脖子,就还了一句。人群刚要笑,就有三个警察走过来,很利落地给那个愣头青戴了手铐。

“还有谁要骂人吗,骂一个今天我带走一个,我就不信,你们沙湾村没法没天了。”

“骂了你咋的,我还不信,你姓龙的能把沙湾的天背走。”说这话的是个老汉,以前龙勇在沙县当书记,老汉还没老,他从外面弄来一批假种子,害得几个村差点儿绝了收,被管教了一年。今儿个一看龙勇来,就想报这仇。没想,话刚落地,他手上也戴了个铁手镯。

“还有吗?”龙勇扯起嗓子,毫无惧色地喊。

接下来又有两个胆大的,想试试龙勇的胆,结果,都把自己试在了车里。人们这才怕了,心想姓龙的就是姓龙的,当年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这一夜玉音没睡在自家,事情闹罢后,她跟着拾草住进了瞎仙家。两个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儿,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这才知道,爹真的是贼,公安没冤他。

拾草说,沙湾村的偷,缘于赌,这赌,又缘于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镇子上开了赌场,沙湾村,不该这样的。“千刀万剐的,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拾草骂。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内蒙落网的,拾草说,公安抓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赌桌上,眼看要把窑客子们的钱诈光了,幸亏去了公安。玉音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所以掉转头去内蒙,是瞅上了那儿的窑客子。内蒙煤窑多,跑去挖煤的沙乡人也多。“抓了活该,枪毙了才好哩。”拾草愤愤道,骂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说:“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会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个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摸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

黑狗是沙鼻梁村的,也是个二杆子货,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家,好吃懒做,又背着一身坏名声,谁跟?拾草说起黑狗,骂的比麻五子还响。挨千刀的,啥事儿也敢做,做贼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没他不做的。拾草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上回,上回脱你裤子的,就他。”

夜一下稠浓起来,稠得人喘不过气。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儿忘了,拾草这一提,又给记了起来。真是没想到,沙乡这些年,竟变成了这样!玉音的记忆里,沙乡是个多么温馨的港湾啊,那浓浓的沙枣花香,裹着稠稠的记忆,始终弥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随着沙枣花香的渐渐飘逝,逝去的,还有那甜甜的乡情,纯真的乡味……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逼的。一则,玉虎欠的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唉,你爹好赖还偷过几回,红枣儿男人,这可是头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亏了。”拾草叹息道。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的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儿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还是不要,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你姑姑,是个好人呀,当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没命了……”拾草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捂住鼻子,生怕当着玉音的面,哭出声儿。

另间屋里,瞎仙的咳嗽声响起来,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来,贤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窝家里。

“拿着呀,难道让我求你么?”拾草的脸色已是很阴愁了,仿佛,那如烟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草说得没错,当年若不是枣花,瞎仙怕是真就没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得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轻的时候,瞎仙在胡杨中学当老师,书教得好,字更是写得好。要说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时候流行写大红标语,提几桶子红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笔,一天往黑写。革命形势紧呀,写着批着,都有人破坏革命,要是不写,还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的,公社让他做啥,他都积极地做,从来不耽搁。写到后来,瞎仙就有些厌烦了,说厌烦也许不妥,干革命是不能厌烦的,这一点瞎仙很清楚。大约是在八月,沙窝铺那边的大会战如火如荼,热闹得很,公社马上要搞评比,各大队都恨不得一夜间就把沙漠给平了。那天瞎仙心里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写完,就往沙鼻梁村跑。沙鼻梁村有个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个哩。

姑娘也是铁姑娘,为跟瞎仙见一面,冒着胆子装病,请了半天假偷着回来,天黑前还得赶到沙窝铺。两个人正在屋里羞羞答答喧着,手还没摸哩,院门砰一声就给撞开了。公社革委会的杨红旗带着几个人,不容分说就将瞎仙捆走了,径直就给送到了沙窝铺。批判会紧跟着召开,人们这才知道,瞎仙犯错了,大错,要命的错。他把一个字丢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不”字没写上,这还了得。当场,瞎仙就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他的老师被撤了,脖子里挂上跟郑达远们一样的纸牌牌。批判会后,瞎仙被押到郑达远们这一组,接受劳动改造。

沙窝铺接受改造的一共有两组,一组是老右郑达远他们,一组是地富分子。两组的待遇是一样的,唯一的差别,就是地富这一组,偶尔有家人偷偷摸摸帮个忙,老右们却全得靠自己。瞎仙本来是能分在地富这一组的,杨红旗说他有文化,弄不好会把地富们教坏,就让他到了老右这一组。

看押他们的民兵中有个叫杨偏毛的,是个提不起来的货,偏是跟杨红旗一个杨家,就成了人上人。杨偏毛跟瞎仙本来就有深仇大恨,关键是瞎仙太有文化,识得那么多字,还会唱那么好听的歌,周遭几个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杨偏毛几次相亲都没相成。这下好,杨偏毛终于有机会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战战兢兢啥能耐也没了,只能乖乖儿忍受杨偏毛的欺负。大约一个月后,或是更晚一点,是个晚上,天刮着黄风,郑达远们正趴在地窝子里写认识,杨偏毛进来了,拿着一个字,问瞎仙:“这是个啥字?”

瞎仙一看,头里嗡一声,心也跟着一黑。这个字瞎仙认得,但不能说。一说,瞎仙的罪就大了。瞎仙抬起头,吃惊地瞪住杨偏毛,很恐怖的样子。杨偏毛声音一恶:“认不认得,叫你说话哩,望我做啥?”

瞎仙犹豫着,不,害怕着。这个字是个生僻字,人们说得多,几乎每个人都说,但认得的就不多。字的意思是交配,在沙乡,说出来就是骂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说认得,杨偏毛一定还有下一着,指不定就要叫他把这字的意思示范出来,这种事儿他不是没做过。不久前,杨偏毛就这样整过郑达远,原因就是郑达远跟铁姑娘牛枣花说了话。不过那个字没什么毒,那个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郑达远当时就很大方地说出它的读音,杨偏毛果然让郑达远往细里解释。郑达远想了想,指着远处的一峰母驼说:“等它扬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气得杨偏毛罚了郑达远半天工。今儿个,怕就没这么顺当。

“认得不认得?”杨偏毛不耐烦了,他早已想好,怎么收拾瞎仙。

“我……我不认得。”思来想去,瞎仙还是决定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得?”杨偏毛阴阳怪气地问。

“不认得。”

杨偏毛一连问了五遍,瞎仙回答了五遍,杨偏毛泄气了。如果瞎仙胆敢说认得,他一定要让瞎仙在地窝子里把这个字示范出来。不过杨偏毛就是杨偏毛,他是断然不肯放过瞎仙的。

“你,出来!”他喝了一声。

瞎仙低着头,很认罪的样子,跟着杨偏毛走出地窝子。

“拿着!”杨偏毛递给瞎仙一根长杆子,“在这块空地上把这个字写五百遍,写不够五百你试试。”

说完,杨偏毛志高气扬走了。瞎仙犹豫着,不敢写,这字说都不能说,还能写?但他是反革命,若要不写,会罪加一等。犹豫再三,瞎仙还是写了。

那晚的风很厉,沙尘更是猛,写到一半,瞎仙的胳膊就酸困得抬不起来了,眼里进了沙子,涩得睁不开,可又不敢停下来。正难肠着,就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好字,真是好字,刚劲,有力,充满了革命斗志。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字,竟写在这沙窝窝里。”

瞎仙掉头一看,竟是郑达远。当下,他就脸红到了脖颈处。郑达远可是他尊敬的一位老右啊,虽是短短一个月,可他的学问,他的骨气,还有他干起活来发疯的样子,都给瞎仙留下深刻印象。瞎仙正要张嘴解释什么,郑达远一把夺过杆子,双手一用力,就在地上写起来。郑达远的字龙飞凤舞,飘逸不定,透出一股超然于世外的仙气。霎时,坑坑洼洼的沙地上,多出一大串那个让人叫不出口的字来。

俩人写了一夜,写得远不止五百,怕是五千都有。黄茫茫的大地上,爬满了奇形怪状的那个字,写到后来,两个人竟一边写,一边叫,大叫,叫的就是那个字!我×呀,我×!

那叫声,似鬼哭,似狼嗥。又像是,心里憋满了恨,要把它×出来!

第二天,出事了,大事。

俩人写完就走了,其实不是写完,是把自己终于写平静了,写得知道自己是谁了,扔了杆子,回去就睡,也不管他天会不会塌下来。

谁知天差点儿就给塌下来。

一切都是杨偏毛算计好了的,这家伙要想置你于死地,你不死,都得脱层皮。瞎仙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县上的大干部就要来,是来视察大会战现场的。结果,大干部刚到现场,就看见一地的字,起先还好奇,凑跟前一看,眉头渐渐紧了。原来大干部也是认得这字的,更清楚这字的含义。立时,沙漠里响出一声雷:“谁写的,把他抓起来!”

大干部认定,这是典型的对革命不满,公开跟无产阶级专政叫板。太恶毒了,比牛鬼蛇神还恶毒百倍。当下,瞎仙被五花大绑押出来,押到了台上。一场更猛的批斗会开始了。

杨偏毛压根儿不承认让瞎仙写过那个字,瞎仙刚一张口,他便“啪”一鞋底封了瞎仙的嘴。大干部也不相信革命的杨偏毛会干这反动事,当下又给瞎仙多戴了顶帽子:诬陷革命同志,罪加一等。两罪合起来,瞎仙的问题就严重了,很严重。当时正在镇压现行反革命,因为一句话枪毙的都有,瞎仙犯下如此大罪,怕是……

就在关键时刻,铁姑娘牛枣花站出来,站在了台上。“我检举,我揭发!”她高振双臂,声音喊得比雷响。

“我要揭发隐藏在革命同志中间的坏分子,他就是杨偏毛。”接着,牛枣花就一是一,二是二,将杨偏毛借看押民兵的机会,干的累累坏事摆到了台上,其中就有鼓动地富分子往老右们碗里尿尿,在老右们拉着架子车经过的路上挖坑。还有一档更可怕的事儿,他竟胁迫地主陈三粮的姑娘跟他那个,陈姑娘不从,他就说陈姑娘暗中勾引右派。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地主陈三粮的姑娘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场面一时失控。大干部有心保护杨偏毛,但一想揭发他的是铁姑娘队队长牛枣花,这是县上树起的一面旗,她的话不能不当回事。结果,批判会中途中止,杨偏毛和瞎仙分别被关了起来。

那次的事,虽是没能给杨偏毛定罪,但从根本上拯救了瞎仙。第二天,瞎仙以不好好接受改造为由,转到了沙漠水库,那儿有更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在等他,沙乡人正在战天斗地,大沙漠里修水库。顽固派们都被押到了那,干贫下中农不方便干的活儿。这活儿虽是苦,但相比进监狱或者枪毙,处罚真是轻多了。

瞎仙算是逃过了一劫。但谁知,不幸像是跟定了他,此后的日子里,瞎仙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苦难。

先是沙鼻梁村那个姑娘在大会上公开跟他断绝了关系,不久,就传出跟杨红旗那个的消息,后来还真是嫁给了杨红旗,这次抓的黑狗就是他们的儿子,老三。接着,他爹被石崖压死了,修水库要用石头,沙漠里哪有,只能到五佛那边去拉,他爹就是石头队的队长。第二年秋天,他被派去排一门哑炮,活该要出事,一般说,哑炮都是由专人排的,可那天排哑炮的人闹肚子,没法上工,只有派瞎仙去。结果,他刚走到哑炮跟前,哑炮就响了。

瞎仙失去了双眼。

那个让人不能回想的岁月,也有令人感动的事,这事就是地主陈三粮的姑娘最终决定,要嫁给瞎仙,她便是拾草的娘,一个有命吃苦没命享福的女人。日子刚刚好一点,她便一蹬腿走了。

酸心事真是提不成,一提,谁的心里都就成了一片汪洋。

玉音空着双手回来了,除了拾草硬塞给她的那五百,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玉音都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回到姑姑身边了。

强打着精神走进病房,猛发现,六根来了!羊倌六根穿一套崭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顶新草帽,头发也像是理了,脚上还穿了双新皮鞋。尽管都是廉价的,但穿在六根身上,立马儿就让他变了样,乍一看,还以为是特意打扮上相亲来的。大约他的形象在玉音心里早已定了位,猛见他穿这么新,玉音忍不住就扑哧笑起来。羊倌六根赶忙站起,很是腼腆地说:“进省城么,不能叫人家笑话。”

这话,惹得病床上的枣花也扑哧一声,笑了。正好护士来换药,见病房里多出这么一位,奇奇怪怪盯了半天,放下药,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笑啥么,咋都望着我笑哩,有啥好笑的么。”六根简直拘谨得手都不知咋放了,枣花忍住笑,挣弹着说:“自打住进这医院,我就没笑过,今儿个,你把我几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笑好,笑好么,看,你一笑,病立马儿就好了一大半。”

玉音没敢跟姑姑说去了沙窝铺,枣花问她,她只说回学校请假,顺便把被窝洗了洗。

枣花哦了一声,乔雪跟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长日子不去,学校不会难为你吧?”这些日子,枣花最扯心的,就是玉音的上学,那天她还说,等病好了,头件事就去找学校,一定让学校原谅玉音。“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儿,不会连这事也不原谅。”

“不会的,姑,你就放心。”玉音说着,就去水房打水。坐了一天的车,身上满是灰尘,她想擦把脸。

六根跟出来,一直跟水房里,瞅瞅水房里没外人,悄声问:“手术啥时做?”

“我也不知道,没钱,拿啥做?”玉音有气无力地说。

“钱不愁,音丫头,你快去找大夫,就说钱凑齐了,让他们快点儿做。”

“凑齐了?”玉音惊愕地盯住六根,不明白他这话啥意思。

六根嘿嘿一笑,掉转身,很神秘地解开裤带,费半天劲,解下一个红布长带子,环腰的那种,里面疙里疙瘩。

“给,全是钱,一百块一张的,不会有假,我拿银行验过了,整六万,不够的话,我再凑。”

“你凑,你哪来这么多钱?”玉音不只是惊了,是傻,是骇。羊倌六根,他会有这么多钱?

“羊,音丫头,羊。”六根一下神气起来,不神气还好,一神气,他的样子越发吓人。

“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卖了,卖了个好价。大小拉平了算,摊下来一只羊二百六,数着卖。二百一十六只,你算算,多少?还有平日攒的羊毛钱,嘿嘿,六万多哩,不过,买衣服花了些,又给你姑姑买了些吃的、用的,就剩个整数了。”

六根还在说,玉音的思维,却早已停顿。这真是太意外,太让人震惊。天啊,六根会有钱,六根会把羊卖了救姑姑!

“丫头,还愣着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对了,这事千万甭跟你姑姑说,就说……说啥哩,你随便编个谎,反正不能说是我把羊卖了。”说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搁的工夫长,枣花起疑心。

捧着一红布袋子钱,玉音整个人,就都木住了。

后来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术,是因了方励志。方励志又是因了乔雪。谁都搞不清,方励志啥时跟乔雪扯一起的,总之,两个人是扯上关系了,扯得还不一般。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六根要卖羊。一听枣花没钱做手术,六根当下就说:“咋个没钱,这树,这羊,哪个不是钱?”卖树当然不可能,由不得他,羊却不,他说了算。接下来,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来跑去,张罗着卖羊。但这个时候,水比金子贵,谁敢一口气要下二百多只羊?正发愁时,尚立敏站了出来:“有羊卖不出去,我不信这个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买主带来了,五凉城里一个大包工头,当然不是周宏年。包工头的儿子也在体校,也想着到省体工大队去,这事没怎么商量,就成了,价格还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头压根儿就没还价,只是让手下数羊,末了,还留下一只,说让尚立敏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事儿办的,痛快。

比这更痛快的,是牛枣花答应了手术。

这一点,就连肖天院长也没想到。

但千真万确,牛枣花真是答应了做手术,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来,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临回来时,病床上的牛枣花突然叫住他,还将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时有些紧张,弄不清枣花这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这么快就知道他卖羊的事了吧?正怔惑着,就听枣花说:“六根啊,你到沙窝铺,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不过以前是两头跑。”六根战兢兢说。怪得很,六根这辈子,没怕过谁,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骂,跟骂羊一样。偏是,对枣花,他就怯得很,打骨子里怯,好像,上辈子,欠下她了,这辈子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六根你坐近点儿,坐那远,我说话费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床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这都七年了,刚来那会,你穿件黄军装,对不?我记得好像是,还打了个补丁,蓝颜色的。”

“对着哩,就是黄军装,蓝补丁,你记性真好。”六根受惊了,想不到这么远的事,她还记这么清。一时,心里热热的,酸酸的。酸着酸着,猛一想不对劲儿。她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莫不是?六根吓坏了,都说,人在临终前,是会哗一下想起很多事儿的,他爹那时也这样,把五岁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六根猛地抓住枣花手:“枣花,你可不能……”那个字他没说,吓得说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丢开,弄疼我了。”枣花一用劲,甩开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听枣花口气,又觉不像,这女人,神神乎乎的,吓我哩。

两个人又接着喧,从七年前喧到现在,又从现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个把小时,把细枝末节都给扯了出来。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没了,爹没了,一个人两头跑。直到把丫头菊儿出嫁了,日子才渐渐稳定下来。可细想一下,那能叫日子么?

六根眼里有了热,湿热,嗓子里拉了雾,说起话来,一咽儿一咽儿的。

枣花就笑:“你呀,都这岁数了,还娃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

“想笑话你就笑话么。”

六根一句话,真就把枣花给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儿还跟娃子们一样哩。

再接下来,枣花就说起了正事。原来,刚才她拉六根说那些,都是个铺垫,是个过场,到了正题上,她忽就给严肃起来。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办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应了我,这事你不揽,我不怪你。要是揽了,就得当回事。要是出了错,我可饶不了你!”

“到底啥事么,你甭吓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枣花这口气吓住了。

“你先应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点头。

枣花感激地瞥他一眼,这一眼,六根深深记住了,不只记住,还……

枣花这才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

于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战兢兢的状态里,牛枣花将心里藏掖了许久,不敢轻易跟外人讲出的一个大秘密讲给了六根,她递给六根一串钥匙,很郑重地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讲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讲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窝铺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个使命,压得他一路都没敢张一回嘴,生怕嘴唇一开,那秘密就会自个儿跳出来。

沉啊。六根一辈子,哪受过这么重的托,哪让人这么信任过?脑子里晃儿悠儿的,闪的全是枣花跟另一个男人的事。

很朦胧,却又很清晰,只是,到现在,六根也不敢断定,他只是怀疑,只是按自个儿的猜想,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

这结局,做起来真叫个难。

看见六根,尚立敏笑吟吟走过来:“回来了?”

“回来了。”

“钱给了没?”

“给了。”

“夸你了没?”

“夸了。”

“咋夸的?”

“没咋夸。”

“你这个人,没劲儿。手术呢,啥时做?”

“就做。”

“你中风了呀,问一句应两字儿,不能多说几句呀。”

“不能。”

“……”

“六根,我说你没事吧,咋一趟省城回来,呆成个木头了?”

“木头。”

“小方,小方你快来,六根疯了。一准是心疼羊,心疼出病来了。”

等方励志闻声打树林里走出来,六根已木木地离开了沙梁子,走路的姿势木,袖手的姿势木,整个人,都木。

太阳更木。

“死羊倌,懒得操心你哩。”尚立敏丢下一句,忙她的去了。方励志盯住六根背影,望了许久,忽然就想,这人,怕不是把魂丢在省城了吧?

六根没丢魂,真的没丢。日头爷彻底退出沙漠的时候,他喂了果果,果果就是那条狗,枣花的狗。自打枣花住院后,这狗一直跟着他。这狗也是可怜得很,以前,老远里望见六根,就要扑过来,不吠也要吠几声,有时还要恶恶地扑上几扑。自打主人进了医院,一下听话了,瞅见六根,老早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让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个儿。世上万物,原本都是个贱命,一没人疼,没人撑腰,立马儿就贱了,不只贱,也可怜,恓惶得很。

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果果瘦了,毛倒卷了起来。没办法,谁让它沦落到这地步哩。

就如自己,命甚至比这条狗的还贱。

乱想了一阵,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狗日的沙漠,这阵儿倒静了,静得很,没风,也没啥景致,就是一个黑。

黑好,黑好啊。六根叹着,往红木房子走。特意选择天黑,倒不是枣花安顿了的,是心虚,咋就这么心虚哩。妈妈日,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心虚过,老婆跟心上人跑了,心也不虚,这阵,反倒心虚了。又不是做贼挖窟窿,虚个啥?六根不明白,真不明白,可就是心虚,没办法。只能选择天黑,天一黑,啥都遮了,掩了,就是有人想看,都看不着了。这么一想,六根踏实了,稍稍有些踏实。果果在他脚下伴着,畜牲就是畜牲,它才不心虚哩,一看往红木房子那边走,甩着腿儿就跑到了前面。妈妈日,她又没回来,你欢个啥?骂过,又觉自己恶毒了些,心虚能怪得了狗,嘿嘿,老了,真是老了,担不住事儿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红木门每次打开,都会这么“吱呀”响一声。不过今儿夜,它“吱呀”得有点儿让人心惊,就跟贼偷着进人家院门一样。妈妈日,咋又把自个儿想成贼了,呸,不吉利。我六根一辈子光明磊落,啥时往贼上靠过?呸,呸呸。

六根呸着,脖子先探进了里面,院里静静的,一个声渣子也没。嗨,能不静么,这长时间没人住,不静由不得。这么想着,整个身子走进去。

一走进去,感觉就有些不像了。心不那么虚了,也不那么慌了,凭啥?他闻见了一股气息,女人的气息,嘿嘿,不怕人笑话,六根心里,是很想闻这股气息的,叫味儿也行,反正,是女人的。每次打五道梁子那边过来,闻见顺风卷过去的女人味儿,他心里就踏实,踏实得很。好像这沙漠,并不孤单,并不空旷,有那味儿,沙漠一下就实腾了,心实,眼实,啥都实。反正,有女人在,他就实腾。六根爱上沙窝铺,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哩。按尚立敏她们的话说,就是心里有了人。嘿嘿,心里有了人!

黑毛的那驴儿驮松香

走上那个青阳道儿长

听说我的心上人有了病

哥哥我急得心抽风

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场

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

鞭子呀那个挂在了腰上

左脚我踩在了门槛上

右脚我跨到了炕沿旁

我问我的心上人啥疼哩

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

恍惚间,六根又觉自己给唱上了。其实没唱,这声音,一直就在红木房子四周飘着哩。飘了好些年,飘得它都跟红木房子一个颜色了。

果果已房上房下地蹿了一圈,又跳回了六根脚底下。

六根这才平定心气,进了院。其实院门上的钥匙他一直有,枣花往医院送那天,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有空进院看看,甭让小偷给进来了。六根心想,就你这院子,跟我那间破房差不多,小偷能看上?还不够麻烦人家哩。再者,小偷眼下哪还敢往沙窝铺来啊。怕是没人知道,牛根实和黑狗几个做贼的事,就是六根偷偷跟公安报的案,公安答应他,不往外说。六根是气不过牛根实一家子,对谁狠也不能对自个儿亲妹妹狠,你狠,我就让你尝尝坐班房的味儿!

六根心里乱想着,人已进了屋,就是平日枣花睡觉那间。这院共三间房,两间套着,一间单另,单另那间,放杂物,厨房在院外。六根对这里的一切,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今儿个,感觉却鲜鲜的,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做主人的恍惚感,真带劲。

点亮油灯,六根按枣花叮嘱的那样去找那个小木箱。枣花说,小木箱放在床下,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破衣服,衣服拿掉,就能看见它。“它可是我的宝啊,六根,你可不敢乱翻。让你拿的东西在箱子最上头,一张报纸包着。记住了,那上面的钱,你只能动一半,另一半,还给我存着。音儿还要念一年,将来找工作,成家,都要花钱。我这辈子,啥都没给她挣下,就指望能供她把书念完,有份安稳的工作,能找个可靠的人……”

一提起音儿,枣花的话就没边没际,反把要安顿的事儿给忘了。

也难怪,打小她就对音丫头好,日子久了,就跟母女一样。六根当时这么想。这阵儿,还这么想,不过想得已有几分勉强。

头刚钻床底下,果果就扑了过来,逮着贼似的汪汪直叫。害得六根又爬出来:“果果,你个没良心的,刚到自个儿家,就翻脸不认人。”果果像是才认得六根,仔细地围着他嗅半天,摇个尾巴,出去了。六根二番又爬进去。这宝贝也藏得真是地方啊,放这么里,也不怕老鼠给咬掉。

果然是个破纸箱子,六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拿出来,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古董,以前装火柴的,那时候叫洋火,如今,早没这种纸箱了。这女人,一个破纸箱能用这么长时间,真会过日子。六根就这么胡乱想着,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尽量分散一下,不要太过于集中到这事上。这事可不是件小事,一个女人把她最最宝贝的东西交给你,让你翻腾,你说能是件小事?

打开纸箱,油灯下映出的,真是破衣裳,奇怪得很,箱子虽放在最里头,又塞着破衣裳,居然没霉味。还清冽冽飘出一股淡香,女人就是女人,若要换上他,里面怕都长出毛了。六根这么嘲弄着自己,拿出衣裳,细一看,就有点儿惊讶了。

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还记得,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当时很体面的,怕是县上的干部都穿不起,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直让人心疼。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没想,事过多年,人走了,衣裳却还干干净净放在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这两个人,到底啥关系呢?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哟嘿嘿,想不成,不敢想。这事儿,还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着翻,外衣下面,是内衣,线裤线衣,还有一件马夹,六根也见过,是在正式到沙窝铺落脚后,老郑头就穿这马夹,还跟他喝酒哩。你个老郑头,有福啊,城里有女人,沙窝里也有,甭说别的,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这么干净,你也该知足,该知足呀——

果果又进来了,汪汪叫了两声,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扑上来就抢。这畜牲,就跟他亲哩,活着时对他好,又摇头又摆尾的,死了,还是对他好。你瞅瞅它的样子,气人!

六根还在犯酸,果果瞅准机会,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里,大约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就呜呜起来。那是狗在哭哩,狗这东西,哭起来,比人伤心哩,伤心。

恍惚间,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

一连几天,尚立敏都跟江长明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事情的起因还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说要到点上来,说要亲自看看郑达远的实验基地,顺便将沙县跟五佛的治沙情况做番调研。听听,刚当上所长才几天,说话就不一样了,都成调研了。尚立敏耐心等着,她给孟小舟准备了一碟好菜,要他当着众人面吃下去。可是,这都等了两个多月,孟小舟连个鬼影子都没送到。

谁知那天江长明突然说:“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国了,眼下,正在美国几所大学做报告哩。”

尚立敏一听,脸立刻绿了:“猪啊,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跟你说早了能顶啥用,你能拦住他?”这件事江长明也是一肚子的不开心,他没想到孟小舟这么快就急着往美国去,按他的估计,孟小舟再怎么也得撑过这个夏天,甚至秋天,谁知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到了还没一周,那边就发来了邀请函。等江长明听到消息时,人家早已飞出了国门。为此,江长明问过周晓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这话问得很尖锐,也带点儿挑衅。孟小舟要出国,自然得周晓哲批,相关责任,也得由周晓哲负,周晓哲对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晓哲说:“哪有那么严重,当专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说了,发邀请函的,是国际林业组织下面一个机构,这机构我多少了解一点,又让林静然核实过,不会有啥问题。”江长明也知道该机构,他三年前去美国时,有人推荐他加入该机构,他婉拒了。回来才知道,孟小舟是该机构的理事会成员,该机构每年都要在这时候召开一次年会,孟小舟以这个理由去,周晓哲不能不批。不过他还是不安,换了一种谨慎的口气说:“眼下下面晒得火着,他置旱情不顾,扔下所里一大摊子事,去参加这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年会,怕是不妥吧?”

周晓哲理解江长明,或者说他懂得江长明的担忧在哪儿,但他不明说,这便是周晓哲的过人之处。要不然,他这个年龄,也不会到这位子上。见江长明还在固执,他笑着说道:“也不是说走了一个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那边,不是进展得很顺么。放心,所里还有不少同志,能顶得过去。”

“但愿如此。”在周晓哲面前,江长明只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就这,他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他跟他,隔着好几层啊。要不是有林静然这层关系,怕是见周晓哲一面,都很难。

但,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就成了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儿,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我怎么抓紧,资料都让姓孟的骗走了,你让我也学那个周正虹,瞎编啊。”尚立敏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郑达远去世前,大约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过一次比较隐秘的接触,这次接触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争鸣的学术论文,发表时间是五月初。尚立敏据此断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将郑达远的研究成果还有“达远三代”的资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拿走,别忘了,他是这个课题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权。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干事的永远在干事,不干事的永远在投机。”尚立敏几乎是在吼了。

江长明很不客气地说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你犯什么急?”

“同意?他要是给郑老下套,郑老能躲过?亏你还是郑老的弟子,枉把你培养了一场。”

“你这什么话,咬谁就咬谁,干吗乱咬人?”

“我就咬!你们这些大小当个官的,都在为自己想,没一个为所里着想。”尚立敏近乎说起了混话,以前在所里,她没少说这种混话。

“尚立敏,说话要负责任的,别以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谅你。”

“不原谅咋的?不爱听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是不?江长明,不瞒你说,我对沙漠所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待腻了。什么科研机构,什么学术单位,都他妈骗人的。这儿是江湖,你们的江湖!”

江长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为我爱待啊,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简直是笑话,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几次我在会上声嘶力竭,你为啥不站出来支持我?!”

江长明忽然就给无言了。尚立敏虽是在说气话,但她说的是事实。多少次,尚立敏还有几个被所里公认为刺儿头的,在会上公开质疑沙漠所的体制,质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质疑课题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缩在墙角,充当看客。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这种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性的确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后来嘲笑他:“当时你是为了出国名额,生怕惹恼了龙九苗还有孟小舟,出国的事就会泡汤。现在你在国外碰了壁,想回国重新确立你的专业地位,没想这把剑第一个伤着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专家。”

面对撕起他人脸面来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长明忽然泄气地瘫坐在沙地上。不过两个人不说话并不是因了这次吵架,吵就吵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孟小舟出国的事,尚立敏却坚决不原谅江长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会去闹是不?告诉你江长明,我当然会去闹,我会让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学会替别人隐瞒了,学会官官相护了。是不是觉得我一闹,你这课题组长的面子就没了?还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给你?你让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让我看不起!”

这个疯子!江长明认定这女人是疯了,才来沙漠两个月,就憋疯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就说是官官相护?罢,罢罢罢,跟这个疯子,没法解释。

结果,他越不解释,尚立敏就认为自己说的越是真理。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这都僵了快十天了,还是不解冻,看着人着急。

这边还没打破僵局,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给闹僵了,僵得还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红木房里找东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旧泼辣豪放,内心,却明显静了下来,不只静,有时,她把自己强迫到一种孤独里,那种孤独是别人看不到的,对她自己,却压迫很深。

一个看似对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一旦内心跟这个世界产生强烈的抵触,她的苦难,便也因此而降临。

怎么说呢,她开始变得像一只狼,彻夜地、几近疯狂地,在这个冷漠的沙漠里踱来踱去。

她说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说她被暴躁和烦怒燃烧着,快要烧死了,可她不想冷下来,还想烧。

那就烧吧。反正,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得拥有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内心的方式,更是一种抵抗方式。抵抗什么呢,说不清,反正总觉要有东西抵抗,而且必须抵抗。

你不抵抗,它就会趁势把你吞噬掉,毁灭或是淹没,那你将跟行尸一般,很可怕。

这个夜晚,尚立敏照样在沙漠里奔走,她必须走,不能停下来。一旦驻足,顿然就觉身上没了力气,真的没。她害怕这种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跟想不通她为什么当初会那样,多好的一个人呐,咋就跟这个世界,跟这个所谓的团体格格不入呢?妈的!她骂了一声。只有骂,才能让她轻松,才能让她找到些许的平衡。她从三道梁子奔到五道梁子,感觉奔错了方向,又奔回来,原又站到三道梁子。还是不舒服,咋就站哪儿也不舒服呢?远处飘来方励志的口琴声,很思春的那种。妈的,这小子恋爱了,他还能恋爱,我呢?她愤愤转身,又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听见狗吠,是果果的声音。尚立敏兴奋了,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杂种叫,如今这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装起哑巴了。叫好,叫证明还有自己的声音,叫证明你还有勇气冲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尚立敏又往回走,这次的方向是红木房子,因为果果的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起初她以为是玉音回来了,或者,就是牛根实。沙漠里信息真是太闭塞,到现在,尚立敏还不知道牛根实被抓,江长明把所有的信息都独吞了,生怕他们听到会影响工作。影响?如果真有消息能影响尚立敏的工作,这消息一定是孟小舟定居国外!走着瞧吧,一定会的,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都为着这一个目的!他把不该泄露的机密泄露出去,把不该对外公布的资料公布出去,甚至……算了,一想就闹心,闹了还是白闹,全沙漠所,没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没人明白她尚立敏。郑达远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脑子里没别的。龙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辈子只打他的小九九,从来就不会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江长明更可气,谁都说他年轻有为,是中坚力量,是后备军,屁,混蛋一个,天生的胸无大志,也无大谋。尚立敏给他起了个外号,夹生饭。意思是江长明既不像纯粹做学问的,也不像一心谋权术的。哪头都沾点,哪头都不靠边。加上他又是个情种,陷在感情的旋涡里拔不出来,这种男人,能成大器,简直是天方夜谭!

果果又叫起来,声音很怪,呜呜的,很悲凉。这畜牲,把我的声音给哭了出来。尚立敏觉得果果发出的声音不是它的,是她的,是她想发却又不能发出的。那是哭,是悲鸣,是一个人对世界的绝望还有不甘心,总之,是她此时的心境。她一下就对果果有了感激,原来它是一条很通人性的狗啊。这么想着,脚步已来到红木小院前。

尚立敏决然没想到,贼头鼠脑钻屋子里偷翻东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来你是贼!”当下,她就扑过去,撕住六根衣领,“我真是看错了你,没想你竟干这种事。”

“我干啥事儿了?”六根惊慌之极。突然闯进来这么个女人,把他快吓死了。

“还说没干,手里拿的啥?”

“啥也没拿。”六根边说边急着往怀里藏东西,可那东西偏是跟他作对,越急越藏不进去。

“拿出来吧,乖乖儿拿出来,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里拿的是啥。

“你走开,甭搅乱,这儿……没你的事。”六根有些结巴,对尚立敏这种女人,六根还是有些怕的。

“我走开?你说得好听,你钻人家屋里,偷人家东西,还让我走开?拿出来!”尚立敏断喝一声。

六根气死这个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枣花的秘密惊得心儿怦怦直跳哩,她就给跑来胡闹了。

两个人后来撕到了一起,六根明显不是尚立敏的对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没想六根会这么歹毒,抱着手号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纸箱,逃了。

果果冲尚立敏狠劲儿地叫了一会儿,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将这事说给江长明,她是硬着头皮说的,因为她实实在在看见了六根手里的东西,这事不能不跟江长明说。没想,江长明极不负责地甩过来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么心,你的心应该放在工作上。”

屁,又是屁!尚立敏简直就要当场疯掉,若不是沙县县长李杨突然来到二道梁子,这一天,没准儿她就会干出啥傻事。

六根在一眼枯井前坐了整整一天,这眼井是前年干枯的,他刚来时,井里的水还很旺,他爹就是靠这井里的水把羊养起来的。还有这几个梁子的树,都喝过这井的水。

可它枯了。

六根觉得自己的心也很枯。

枯死了。

县长李杨带人满沙梁子乱窜时,六根的眼里是没人的,只有漫漫黄沙,不,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发黄的照片。

她怎么真就有那么一张照片呢?

第二天,羊倌六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很孤独地,离开了沙窝铺。他穿得很破旧,那身只穿了一次的新衣服,他放下了,叠得很整齐,放在了另一个纸箱里。六根那间破泥巴房里,也有不少纸箱,但没一个有枣花的那么重要。太重要了,六根边走边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跟谁赌气。

他先是来到县城,四下看了看,瞅见一家银行,六根走进去。他的衣裳实在是太破旧了,就是平日沙漠里放羊的那身,走进银行,就让人觉得有些怪。柜台外面的人看见了他,全都把目光伸过来,就像看外国人那样充满了惊讶。六根没理他们,他真是没心思理这些人,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他伸手在衣袋里摸了会,发觉摸错了。东西他装在裤带里,跟上次交给玉音那条差不多,是他昨晚上缝的,缝的时候他还在想,女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钱全存下,都是为了玉音。玉音这丫头,有福,有福啊。六根大方地解开裤带,取下那条围在腰间的红带子。他不慌不忙,这儿是银行,银行是有保安的,用不着怕,这点六根懂,其实六根懂的事儿不少,放羊并没把他放傻,尽管人们都说他有点儿傻。但他认为自己没傻。

人们闪开一条缝,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柜台里面的小姐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住他望。六根全然不顾,他像一个老道的屠夫面对案子上的猪一样成熟而稳重,让所有好奇的目光惊了又惊。其实他内心里是充满了慌乱的,不慌乱不可能。只不过他的慌乱被木然掩盖着,别人轻易发现不了。发现不了好,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发现一个羊倌的慌乱哩?

“取钱。”人们终于听见,六根说话了,说的是“取钱”。目光便哗地聚到他手中的折子上,折子很新,一点儿不像是一个羊倌拿的。那些从沙漠里来的农民,只要拿折子,总是皱皱巴巴的,好像那折子一天到晚总在手里捏着。营业员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扫,没吭气,机械地接过折子,顺口问:“取多少?”

“全取。”

六根没报数字,六根当然不能报数字,尽管那数字在他心里上上下下跳了一天一夜,跳得他的心都快要学果果一样汪汪叫了,但他还是死死地把那一串数字压在了心里。

“全取?”人们发现,营业员的脸有些绿,目光也有些绿,这种目光是很警惕的,也是很害怕的,警惕和害怕后面,藏的全是不信任。

营业员站起身,索性将目光赤祼祼放在六根身上,从头到脚看了五遍。真的是五遍,目光每扫一次,六根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缩小一次,像是要把他的水分挤干,骨头挤断,硬挤出血来。

营业员收回了目光。

六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开始填单子,不用问别人,六根会填。怕是没人会想到,六根还上过学哩,小学,毕业了,可娘死了,他就得停下来,不能再上。乡里都是这样的,死了娘你还念书,会让人笑话的。

你得挣钱,挣钱就是挣命。

填好单子交过去,营业员的动作就慢了,很慢,像是极不情愿。六根有点儿急,这时候人往往是最急的,生怕哪个环节出个错,其实能出啥错哩?过了好长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响出一个声音:“请输入密码。”六根一惊,抬起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儿,没找见,就又低下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来:“请输入密码。”六根有点儿慌,这声音绝不是营业员发出的,她的嘴一直合着,像是不愿为六根张一下,这声音究竟是哪来的呢?六根觉得日怪,真日怪。

就有人在旁边提醒他,示意他在一个遮住手的小东西里按密码。

“密码?”六根像是没听过这个词,又像是被这个词勾起了什么,总之,他的手抖着,放不到地方。就在众人要哄笑的当儿,六根突然伸进了手,就伸在那里面。那家伙开始发出声响,按一下响一下,响得让人心惊肉跳。

所有的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里面的营业员屏得更紧,她已用目光示意外面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同胞,悄悄朝六根靠近。

第一次没成功,很糟糕。那数字分明是刻在脑子里的,当时就把它刻了进去,怎么这阵儿一输,就不是了呢?

那数字不是一般的数字,在枣花家,确切说是拿出存折不久,他按枣花叮嘱过的,打开一个小本本,一眼就望见了那串数字。起先还纳闷,咋就要用这么一串怪怪的数字呢?后来,后来等翻出那张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人,再看到照片背面写着的日子,就清楚了,啥都清楚了。

这样一串数字,六根是不会忘掉的。

他又输了一遍,还是错。六根头上冒汗了,手心也是汗。里面的营业员蹭地又站起来,一下站了很高,外面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以很迅速的方式,朝他袭击过来。就在男人伸手卡住他脖子的同时,会说话的那东西叫了一声,就两个字:“谢谢。”

天啊,关键时刻,六根输对了。

人们由惊讶,一下转向兴奋。那男的促然松开手,讪讪的,没敢说啥,离开了。六根没跟他计较,这些城里人,计较也计较不过,反正也没伤着自个儿,算球了。这么想着,他摸了下脖子,被男人用力儿卡过的地方,发出一阵刺痛。

这一天的阳光很明亮,不,明媚。六根装好钱,走出营业厅的一瞬,心里满是轻松。这下他放心了,有了这么些钱,枣花的病,一准儿有救。

接下来他就不用担心了,其实枣花犯不着为他担心,路上能出啥事,像他这种丢到垃圾堆里找不出来的人,谁个会想到身上有钱?

阳光下,六根嘿嘿笑了一声。

笑得很贼。

风接连刮了五天,刮得天昏昏,地也昏昏,刮得人几乎要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更绝望的,是沙漠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水库干了!

天呀,水库干了,真的干了!有人不相信,老远的跑来看,一看傻眼了,真正傻眼了。怎么会呢,不是十天前就不让拉水了么,不是十天前就从上游往下放水了么,不是……

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沙漠水库干涸了,干得见底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传得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了,传得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一时新闻四起,惊声不断。

这下咋办?

会议开了一天一夜,仍是没商量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周晓哲两眼深陷,布满血丝,比大病一场还可怕。半个月前省政府突然接到来自五凉方面的紧急报告,说沙漠水库很有可能干涸,请求省政府采取紧急措施,让上游水库开闸放水,以解沙乡燃眉之急。接到报告,周晓哲心里虽是疑惑,五凉方面会不会是借沙漠水库干涸这一严峻课题,揩上游的油,缓解沙乡的旱情?但在行动上,一刻也没敢耽搁,当下便带队深入沙漠,实地查看。这一查看,周晓哲惊了,傻了。望着黑压压星夜排队等着拉水的各色车辆,望着被干渴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沙乡人,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就是现实。当场,他便责问五凉市副市长龙勇,为什么要等到情况如此严峻才作汇报?“你们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报喜不报忧,是拿着沙乡三十万人口的生存开玩笑!”龙勇支支吾吾,先是说旱情比预想的更重,超出了市县政府的预想。后又说沙县方面将情况报告得晚了,等市上发现时,水库水位早已过了最低警戒线。

“荒唐,荒唐至极!”周晓哲明知龙勇在搪塞,在跟他玩纸里藏火的游戏,可事情迫在眉睫,根本容不得他把时间花在调查和批评上。“马上组织力量,全力放水,绝不能让水库干涸。”周晓哲一边向省政府汇报,一边采取紧急措施,先是让沙县方面有组织地疏散拉水群众,不要把水库内那点儿可怜的水拉净了。同时,积极跟上游协调,力争在最快的时间内从上游把水引下来。

事情比周晓哲想象的棘手,省政府倒是很快同意了他的意见,并派出工作队,很快投入到此项工作中。上游几个县也是很为大度,一听下游旱情如此严峻,沙漠水库马上要见底,纷纷响应省政府号召,开闸放水。但是十天过去了,上游倒是放了不少水,但一滴也没流到沙漠水库。

为啥?省内最上游的祁连水库跟沙漠水库相距三百二十六公里,途经四个县、三十多个乡镇、三百多个自然村,要经过八个水管处,穿越两座山、十二条沟,还有一片干旱的盐碱地,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这中间有几十万亩土地、二百多万人,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家禽。试想一下,就算每张嘴喝一口,这渠的水,怕也早就干了。

持续六个月的干旱和高温真是把人们旱怕了,旱急了,旱得十里的路上就能闻见水味儿。一时,沿途村民像是疯了,魔了,提桶的,拉车的,拿着皮囊的,还有提着锅往外跑的。都往渠沿上跑,都往水跟前奔。人如此,牲畜就更急,这几个月,它们不容易啊,天天大张着嘴,渴得想吼两声都吼不出来,这下,它们要饮个足,饮个饱,还要跳渠里,美美打几个滚儿!

其他几座水库也是一样,情景甚至比这边还糟,水放到第三天,上游库区的领导紧急求见周晓哲,说这么放下去不是办法,不但救不了沙漠水库,还把上游水库也给放干了。

“修下水库是做啥的?”周晓哲问。

“蓄水的。”

“蓄水为了啥?”

“为了下游。”

“那你们还嘀咕什么?”说完这句,周晓哲不再理这些沉不住气的人。其实他比谁都沉不住气,但他必须得沉住。连续几天,他奔波在几座水库间,脚步像渴急了的羊一样毫无章法地在干渠沿上乱奔。奔来奔去,奔进眼的,除了干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是的,茫然。

从国家科研机构作为新锐力量选派到银城担任副省级高官的周晓哲第一次将民生这个词摆在了沙滩上,摆在了干渠沿上。如果说以前他领悟的民生这个词是理论的,是教条的,那么此刻,这个词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实、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问力量。是的,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诘问:到底什么是民生,对民生的关怀该以怎样的方式体现?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但他必须得回答。

周晓哲在后来写给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政策都是从体现关怀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并没有太违背现实的地方,可为什么政策指导下的现实治理,却跟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远?”

尽管他的话还是充满着书生气,但比之刚来到银城,刚坐上副省长的位子,这里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儿,一股站在底层回望高层的味儿。

他在后来的请辞信中也有一句话,这话似乎更耐人寻味:“我真的不适合在这位子上继续干下去,因为我发现,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学问跟我遭遇到的现实是那么的不相容,到底是现实错了还是我曾追求的学问错了,我得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不论周晓哲发出怎样的叹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库的事情解决掉。

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

会场的气氛冷极了,跟外面火热的场景相比,会场的空气就有点儿寒。所有到会人员已对上游放水拯救沙漠水库失去信心,而且对当初的这一思路提出质疑。上游蓄水难道就为了不让沙漠水库干涸,就为了给沙漠水库救急?沙漠水库为什么不能干,我们是怕它干涸后的政治影响还是对沙乡三十万人口的影响?

问题都很尖锐,也都切中要害,但问题显然不是在这个会议上能解决的。周晓哲差点儿一灰心就说:“还是让它干吧,兴许,让它干才是最合理的。”又一想自己的身份,硬忍着没说。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条更坏的消息传到了会场。

五佛出事了!

跟万吨造纸厂临近的沙河镇下四坝村,二十多号人喝了河里流下来的水,中毒了!

江长明跟着周晓哲风尘仆仆赶到下四坝,沙河边的情景把他们吓呆了。就见不太宽的河谷里,流淌的全是红水,污红,黑红。县上的干部说,水刚流下来时,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变成这样。沙河两岸,横陈着中毒死去的鸡、猪、羊,还有几峰骆驼。中毒的村民已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正在施救。

现场已被封锁起来,负责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县长,还有公安局两位领导。周晓哲简单问了些情况,就急着往医院去。江长明悄声说:“应该先去造纸厂看看。”

不用调查,江长明就敢肯定,罪魁祸首就是造纸厂的污水。造纸厂的污水是通过一条暗沟排放在沙河的,由于沙河干涸,已经有两年多没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后,很快被渗漏了,加之天气如此热,单是蒸发就能蒸发不少。加上这一带又比较偏僻,所以人们平时是很少注意到污水。就算看见了,也不觉得那有啥稀奇。水嘛,有清就有浑,人都有好坏之分哩,生在这穷乡僻壤,你还怕看见脏水?但污染,已经很严重,这从附近河岸石头的颜色上就能看出来。试想一下,石头都能腐蚀得变了色,何况一个人!这次上游放水,下四坝村年轻的村长狗剩儿带着几个人,愣是将总干渠的三号放水闸打开,让水往沙河流。沙河再见不着水,两边的树不但一棵也保不住,这大片的秋田,还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个问题哩。谁知,水刚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里引水。水窖本来是为牲畜饮水准备下的,水一紧,就有人家喝起了窖里的水。

残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这样被带进了村民家。

一行人来到造纸厂,厂区里静静的,看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门卫,说是厂子一直停着,就留着三五个人,看厂子。江长明觉得蹊跷,据他掌握的消息,几天前这里还在生产,怎么能说一直停着呢?

周晓哲正想问话,跟进来的村民已跟门卫吵起架来,说是昨晚厂子还在生产,怎么一中毒,立马儿就没了人影?

门卫争了几句,不争了,任凭村里人怎么骂,就是不开口。周晓哲打消了了解情况的念头,跟江长明说:“还是先去医院吧。”

路上,周晓哲问江长明:“知道造纸厂的老板是谁吗?”

“怎么不知道,怕是这村里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家。”

周晓哲没再说啥,兴许,他也在想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三令五申不许办的事,有些人总是能办成,还办得大张旗鼓?

来到医院,五佛县长面色沉痛地说,眼下已死了两个人,村长狗剩儿的爹,还有五保户老奎。话还没说完,就见狗剩儿带着村人,气汹汹涌进医院,眨眼工夫,医院办公大楼前,就已搭起了灵堂,摆满了花圈。

这场突发事件像是导火索,迅疾点燃了一场熊熊大火,火势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县乃至五凉给点着了。后来点着的,还有很多个跟环保有关的单位,当然跑不了沙漠所。这个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杨河流域都处在惊心动魄中。没有人再敢遮掩什么,更没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错误,当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毕竟不是谁能遮住的,谁有那么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还是来自于大地。当大地发了怒,当大地彻夜不宁地鸣叫,那种声音,是能让任何一个生灵都感到恐惧的。

是的,恐惧。

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形容当事人的感受,他们终于怕了,也抖索了,在狗剩儿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后来不幸又死去的三个灵魂面前,他们慢慢地,低下了头颅。那曾是多么高贵的头颅啊,没想竟垂在五个普普通通的灵魂面前。

越普通的灵魂,越是接近大地的灵魂。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议论的焦点,无非有二: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这个硕大的盖子会不会被揭开,白俊杰龙九苗还有周宏年他们,会不会这么快就垂下头?可能不会,很多人这么说。还有,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胡杨河的治理,会不会被猛地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那家据说贷款一个多亿建起的造纸厂,会不会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议论归议论,日子还得继续。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库干了,没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怜的小水库也干了,上游几座水库,也开始告急。如果不是老天爷开恩,赶在秋末落下一场透雨,怕是整个流域,都要干掉。

老天爷真的就开恩么?

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