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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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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你们听!”访萍气呼呼的叫:“爸,妈,你们主持公道,咱们家谁最会夸张?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很现代,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只是瘦一点而已,现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说,好像是个混血野兽!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全屋子大笑特笑起来。访竹也笑,却笑得静静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的停留在顾飞帆脸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

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不如干脆去正对它。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顾飞帆竟然轻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丛林,到处是泥泞,到处是湿答答的树枝藤蔓,到处是吸血的蚂蟥,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么温暖、那么闪亮、那么惊心动魄的阳光——

“你在印度做什么?”访竹终于开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惊。怎么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他发现,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在印度?”他无意识的重复,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她一个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类学家,昆虫学家,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但是,他什么“家”都不配!而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过一年,”他直视她,坦率的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游荡。”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么吗?”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寻一些什么。”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没有?”她问。

“没有。”访萍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你去找什么?哇!很精采的样子,你让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记,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还有什么蛊毒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碰到过?”

“没有。”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微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么神秘,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

“我以为——”访竹轻声说:“印度在禁猎,听说,老虎都快绝种了。”

“不错,政府是在禁猎。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带猎狗只是为了防身,丛林里什么动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它窜了出来,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又来咬你的脚——”访萍开始补充,彷佛她亲眼目睹:“你拔枪,它比你更快——”

顾飞帆笑了,转头看纪醉山夫妇。

“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说。“她们生活面狭窄,只剩下想象力。”纪醉山笑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实行力。”

顾飞帆深思的看了纪醉山一眼,笑容从他唇边慢慢的,不落痕迹的隐去。“顾飞帆!”访萍喊:“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你去找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顾飞帆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清楚而缓慢的说:“我去找我自己。”访萍楞了两秒钟。“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唔。”他轻哼了一声,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你们太年轻了,年轻得不会弄丢自己。我不同,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关外星人的传说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

“你只是要去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访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有挑战性的地方,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这样,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他很快的问:“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打老虎吗?”

“当然不是打老虎。”

“不。”她坦白的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来,看看亚沛,又看看纪醉山夫妇。

“我想先告辞了,我今晚还要办些事,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

“你急什么?”亚沛嚷着。“有谁在等你吗?”

顾飞帆看着亚沛,又微笑起来。

“可能。”他说,调侃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否则,我又会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访竹说,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么劲。“你去斜阳谷。”

“斜阳谷?”顾飞帆呆了呆。“没听说过,它在什么地方?台湾的名胜吗?”

“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厅。在南京东路。”

“咖啡厅?斜阳谷?那里面有什么特别?”他困惑的问。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

“没什么特别。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鸭子,打火鸟,打飞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他摇头。“你把我弄胡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