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花样的体育会系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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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大学放榜那天,我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准考证号码的喜悦,在我至今的人生里,算是前十名的幸福时刻。毕竟我重考了一年,也没有别的大学可念,处境真像是站在悬崖边。而且F大学工学部的科系,我填了四个志愿,第一志愿的电子工学科早已落榜。这也让我想起去年,从第一志愿到第四志愿,电气、机械、化学、金属全部落榜的痛苦记忆。早知如此就不该耍酷去考庆应,使得落榜又多了一次,真是后悔莫及。

接着战战兢兢去看第二志愿电气工学科的榜单。一看之下,有耶!考证号码一零四九二,确实是我的号码。

“上榜了!”

我右手轻轻握拳,振臂摆出胜利姿势。这个瞬间,我足足等了两年。

正当我想好好享受这份感动时,左边有个黑影靠了过来,抱住我的腰。我惊愕地转头一看,是个体格很棒的男生,以橄榄球擒抱拦截般的姿势抱住了我。

“我是划船社的。”男子用手环着我的身体说:“我们为你准备了咖哩饭,请务必来我们社办。”

“咦?”

“你饿了吧?我们煮的咖哩很好吃喔。”

“啊,慢着,慢着,请等一下。”

我想甩开他的手,但不愧是有练过的,完全甩不开。

“我等一下还得去领录取证书。”

“那你先去领,领了以后再来。我不会叫你今天马上入社,只是希望你来听听我们的简介。听完简介吃了咖哩饭,你要回家也没关系。”

“真的只是这样?”

“真的。”

我很怀疑是否真的只是这样,内心充满不安,但首先要让这个力大无穷的男生放开他的手。迫于无奈,我只好答应,他才终于放开了我。

“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在领录取证书的教室门口说。我环顾四周,门口站着几个和他氛围很像的男生,似乎在牵制彼此的动静。

进入教室,排队领取证书时,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顶着流氓电棒烫的男生对我笑。怎么看都不像考生。

“你好像被划船社缠上了?”

电棒烫男黏腻地说,手依然搭在我肩上。

“嗯,嗯……”

“他们很会死缠烂打,你可别被他们的咖哩饭给骗了。”

“哦。”

“倒是,”他顺势伸长手臂,搂着我的肩说:“参加拳击社如何?”

“啊?拳击社啊……”

看到他有点扁的鼻子,我终于明白了。

“拳击很棒喔,体格可以练得很好。”

他揉着我的肩头说,眼神炯炯发亮。

“呃,这种事我想以后再慢慢考虑……”

“别这么说嘛,只要来我们社办坐坐就好。”

我在领录取证书时,这个男生也一直黏在我旁边。走出教室后,先前的划船社男满脸笑容地跑过来,看到我身边有拳击社的人,顿时脸色大变。

“喂,你干么!不要抢别人的客人!”

“他又还不是你们的客人。”

“我刚刚跟他谈好了,你少碍事!来来来,往这边走。千万别被那种家伙的花言巧语骗了。啊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划船社男紧紧抓着我的双肩,我连发牢骚的机会也没有,就这样被他推着走。拳击社男在后面对我说:“随时欢迎你来我们社办。等你喔!”

划船社的社办,在一栋看来快要倒塌,名为“F大体育会系馆”的建筑物里,因此社团教室也破破烂烂,不仅阴暗狭窄,理所当然也脏兮兮。这天的咖哩是煮了一大锅搬来的,但那个咖哩味里有一股无法掩盖的臭味。

“来,别客气,尽量吃。”

在看似划船社干部的指示下,社员们将咖哩饭端到我们面前。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也像是被硬拉来的人。

我们在吃咖哩饭时,干部介绍划船社的概况,大多以在甚么比赛获得甚么战绩为主。但一路听下来,那些辉煌战绩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似乎没甚么实力。

“……因此,我们划船社是有传统的优秀社团,所以各位也别再三心两意了,现在加入我们的社团吧。好不好,就这样。”

这和拉我们来的人说的完全不同。我们支吾以对,谁都没有入社的意思。

“你们打算吃完免费的咖哩,就这样走人吗?”

干部以骇人低沉的嗓音说,社员们也以下巴打着暗号。然后在我们面前就出现了纸和铅笔。

“在这里写下你们的科系和名字。开学典礼过后,再叫你们来。在那之前,好好做决定吧。”

我们吓得直打寒颤,写下才刚考上的科系和自己的名字。

被放出来后,我和刚才遭强迫推销的人谈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

“我高中学长叮咛过,最好别加入划船社。体育会系有个全部社团都要参加的马拉松接力赛,划船社超强的。换句话说,他们为了这个比赛练得超严格。”

听到这番话,我只能沉吟。

“可是开学以后,他们一定又会来拉人吧。”

“应该会吧,都吃了人家的咖哩饭了。”

我沉吟一声又陷入沉思。看来要躲掉他们的强迫推销,最保险的方式就是加入其他社团。考上大学很高兴,但紧接而来的烦恼也出现了。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想到这件事。因为我早就决定,上了大学要加入社团。入学就表示要挑选社团,从国中时期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即使在重考时,我每天早上也一定会慢跑,每晚也会做伏地挺身八十下。长年的经验告诉我,只要确实做好这两项训练,入社后就不会那么痛苦。

我国中时期加入剑道社。因为我想试一次武术训练。剑道感觉很有男子气概,那些防护具看起来也很酷。但是练习很痛苦,尤其刚入社时,简直是地狱。那时的社团学长是过去一直被压着打的国二生,现在终于也有自己的奴隶了,操起人来毫不手软。训练内容想的不是如何锻链新生,而是以怎么做才能最有效地让新生受苦为考量基准。譬如兔子跳、脚伸直做仰卧起坐,这种运动现在被评为只会引发运动伤害、根本没有锻链效果,但我们当时就是这样被操的。只能说学长们有虐待狂心理。偶尔休息时,还经常跟我们说:“不准喝水!”现在大概没有说这种蠢话的指导员,反而交代要多补充水分。不过这种“痛苦等于锻链”的疯狂想法,也使我受益良多。我猜应该不少人有过这种经验吧。

然而训练的痛苦迟早会习惯。上了国二也就没被操了。但迟迟无法习惯的是,穿着汗水淋漓的剑道服和防护具。尤其大热天戴上护面,实在是臭到鼻子都快歪掉了。还有汗水湿透的剑道服,隔天穿的时候实在很要命。有一次梅雨期间气温下降,带着今天又会被汗水冷到的觉悟穿上剑道服,却意外没有往常的冰凉感,反倒觉得暖呼呼的。心想怎么会这样呢?脱下来一看大吃一惊——几乎整个背面都发霉了。

上了高中后,想说加入稍微干净一点的社团。所以足球或橄榄球这种会搞得满身泥泞的运动就被我排除了。我选了田径社。我之所以会选这个,和父亲这句话也有很大的关系:

“运动的话,游泳和田径最好。不需要器材,也不用花钱。”

我在小学时曾被带到“水练学校”(那时没有游泳学校这么时髦的名称)强迫学游泳,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这次我选了田径社。

不过坦白说,练习很无聊。从抬脚开始,然后冲刺啦、加速、旋转木马甚么的,练习各种名称的跑法,但总归就是“只是在跑步”,其他甚么都没有。若说田径社本来就是要跑,我也没甚么好反驳,但坦白说我真的跑腻了。而且因为社员很少,原本在田径场跑短距离的选手,也常被叫去出赛长距离项目。我也曾一度代替脚受伤的队长去跑道路接力赛,跑到嘴巴流着口水、意识朦胧依然在跑。一边跑还一边诅咒。

此外,当初觉得田径社是稍微干净的社团,这种印象也立刻破灭。因为光着脚穿钉鞋,得了香港脚;总是穿同一条运动内裤,所以跨下长了顽癣。察觉到社办的置物柜放香港脚药的理由时,已经太晚了。

上了大学后,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挑干净优雅的运动社团,没有汗臭味、不会得香港脚。我梦想着这种社团,但划船社并不是。

进入F大学后,过了好几天,我依然无法决定加入哪个社团。校园里依然随处可见运动社团的拉人战。

“进入网球社,会很有女人缘喔!”

“加入一年内一定会交到女朋友的滑雪社吧!”

“欢迎加入和女子大学联谊很多的登山社!”

各个社团之所以搬出“女生”来钓新生,是因为他们看穿了新生最烦恼的事。因为当时F大几乎没有女生,新生们很烦恼能否在大学期间交到女朋友。事实上,被这种甜言蜜语哄骗入社的轻浮者也不少。

有一天,我走在前往福利社的路上,看到建筑物旁的空地,有几个人在做很妙的事。他们将榻榻米靠墙排列,然后把由内向外分成不同色圈的同心圆标靶贴在榻榻米上,用这个在玩射箭游戏。有两、三个穿运动汗衫的人,对路过的新生说:

“要不要玩射箭游戏?免费喔。”

听到“免费”,我也走了过去。人称“电玩中心之鬼”的我,对于步枪和霰弹枪之类的射击游戏特别拿手。

一个看似西洋弓箭社的男社员,拿了弓和箭给我。距离标靶不到十公尺。标靶的正中心黏了一个气球,只要射中这个气球就送糖果。我才不希罕甚么糖果,但身为电玩中心之鬼,我还是不禁激动了起来。对方粗略地教我射法后,我试射了第一箭。虽然偏得很离谱,但我也掌握到了要诀。接下来继续射,我射中了两个气球。一起射的还有几位新生,他们都没射中。

“你满厉害的嘛。”西洋弓箭社的社员说:“你喜欢这种游戏啊?”

“还好啦。我对射击方面的游戏小有研究。”我抬头挺胸地说。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社团?每天都可以射,而且免费喔。”

嗯,我思考了一下。西洋弓箭社,有种干净清爽的感觉。同志社大学的道永选手在前年的蒙特娄奥运摘下银牌,所以在运动竞技的项目上,给人的印象也不差。最重要的是,西洋弓箭社似乎可以摆脱运动社团独特的、强调“毅力”挂帅的落伍想法。虽然我回了一句“我会考虑看看”就离开了,但内心相当中意这个社团。再加上若不早点决定,划船社可能又会来拉人。

所以几天后,我就去申请入社。西洋弓箭社的社办不是在那栋脏兮兮的体育会馆里,而是独立设在当时关西首屈一指的射箭场旁边。

学长们看起来也很亲切和善。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想,加入这个社团一定会开心。

但开心也只到此为止。第一次练习时,我们新进社员首先被教的是,对学长打招呼的方式。见到面要说“学长好”,行礼时要说“谢谢学长”,这是基本。练习时喊得太小声会被敲头。凡事非常讲究辈分顺序。明明是去练习,却每天都搞得像去帮学长办杂事。

我心想不该如此。西洋弓箭是一门科学性的运动,不该有这种时光错乱的落伍事情。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但现实就是如此。彻底体认到这个现实,是在学长们参加联赛、我要去帮他们加油时。听到要穿的服装时,我当场傻住了——竟是学生服,也就是一般高中男生穿的制服。我高中时期穿的是便服,学生服根本没留下来。就算有留下来,现在也穿不上了吧。我把这件事跟学长说,学长竟然回我:“想办法去弄一件。”为了这种蠢事,我落得已经上了大学还得去买高中学生服的诡异窘境。

至于最重要的,每天都能免费射箭这件事——我们实际能对着标靶射箭,已是入社两个月以后。那么之前在做甚么呢?就只是一味地摆出拉弓姿势,外加动不动就喊“学长好”、“谢谢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