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关于结婚的那些事儿

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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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一个人有许多种表达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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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周何小君又与陈家两老见了一次面,地点是在陈启中家里。

她这一个星期做了许多事情,答应了启华的邀请,公司里递上辞呈,合同条款规定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的时间,她痛快地把自己这些年没机会享受到的所有年假都用上了,递上辞呈的时候经理的表情精彩万分,再加上走出公司时赵晶投来的复杂眼神,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畅快淋漓的感觉了,每次回想都会觉得一阵满足。

陈启中也很高兴,何小君有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正好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准备结婚的这件大事上,跟他的父母多见几次面,尽快熟悉彼此顺便拉近感情,一举两得。

何小君当即表示赞同,其实她也想过怎样才能与陈启中的父母拉近关系。陈启中曾经提到过的他的父母对她会有想法这一点问题,她虽然当时嘴硬,但心里总是介怀的。

她是想好了要与陈启中结婚的,冯志豪一役,让她明白嫁个有钱人是多么海市蜃楼的事情,这几个月与陈启中在一起,她前所未有的安定、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她跟美美讨论过这个问题,婚姻是靠什么成就的?大部分的婚姻都不是爱情成就的,她过去那是中爱情的毒太深了,其实大部分的婚姻都是由安全感成就的,她缺乏安全感,陈启中给了她,这就是她跟他结婚的理由了,其他的,根本就不需要。

美美点头赞同,握着何小君的手表示无限支持,并且补充,“小君,陈启中真是个好男人,我没见过有人这么对你好的,你要珍惜,千万别丢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何小君觉得杜美美说得没错,就冲这个男人在她吐过之后还能带她回家,一边替她烫衣服一边向她求婚这一点,她怎么都得好好珍惜陈启中。

既然如此,那陈启中父母对她的看法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何小君虽然不是旧式妇女,也没有生活在公婆一句话定媳妇生死的旧社会,但未来的公婆是否对自己满意关系着她与陈启中将来的幸福,她当然不能马虎大意。

她与陈启中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用陈启中用过的办法。中国人以食为天,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就从一桌好菜开始,大家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好了是何小君下厨,烧一桌子菜讨好一下未来公婆,但她下定决心之后向业余大厨陈启中认真讨教了好几回,最后的结果还是孺子不可教也。

何小君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子,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外婆没了有父母,对厨房里的事可谓一窍不通,对于烧饭这回事只有热情,半点实践经验理论基础都没有,再急也急不出来,陈启中无奈之下只好决定自己来,何小君到时候只需要摆个姿势就行了,方便得很。

休息日,何小君一早就去的,进门就看见陈启中已经在厨房里忙碌,高压锅里不知煲着什么东西,香味飘满了一桌子。

何小君来得早,早饭都没吃,进门只知道香,缩着鼻子走到厨房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被陈启中拉回来。

“别急,还没好呢。”

她叹气,“那也得让我熏熏这味道,等会你爸妈来了,一闻我们俩身上的味道就知道这几个菜是谁弄的了,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陈启中笑出声,“好,那你去把围裙系上,我爸妈说好了十一点到,还有一会,等会时间差不多了再换人。”

何小君点头,找到围裙系上,他正打开橱柜找碗碟,忽然动作停了,只看着她,她觉得奇怪,凑过去问,“怎么了?”

他微笑,只说,“小君,你这样子很漂亮。”

她双手反在背后,继续系围裙,想回他一句,“本来就漂亮。”可是忽然心里麻痒,开口没说出话来,只是不自禁地红了脸。

完了,最近她在这个男人面前越来越容易出现莫名的状况,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综合症,严重得很。

系着围裙的是何小君,在料理台前继续忙碌的却是陈启中,她平时很少下厨,陈启中也没有要求过她,他烧得好,每次她来都是负责吃,吃完了还是他洗碗。

她在这里从来都不做事,也不是她不肯,偶尔他烧菜的时候她还极其雀跃地要求当个下手什么的,只是他乐意纵容她懒散。

喜欢一个人有许多表达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种,竭尽所能,宠坏她。

陈启中的父母终于到达儿子家中的时候,出来迎接的仍是自己儿子,进门看到何小君系着围裙,正端着汤碗出来,看到他们笑着招呼。

“伯父,伯母。”

何小君绾这头发,系着围裙的样子与之前所见大相径庭,老夫妻俩再次诧异,然后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满意的表情。

何小君也与陈启中对望一眼,顿觉功德圆满。

这一次的饭桌上,何小君表现完美,有问必答,吃完饭还抢着到厨房洗碗,陈妈妈进去帮忙,看她手脚麻利,脸上笑开了话,两个人还顺便聊了几句,聊到后来陈妈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

“小君啊,我们家小中从小不会讲话,脾气倔,以后要有什么事跟你争你别理他,跟我说,我教训他。”

何小君这顿饭是存心补救上回机场乌龙来的,听完立刻笑着回答,“阿姨,启中脾气挺好的,再说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就是,再不行就一起出去吃顿饭,吃完回来为什么争都忘了,您说是不是?”

都说上海小姑娘作,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何妈妈听完心头一松,陈启中正走进来,问了一声,“妈,小君,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陈妈妈摆摆手表示没事,留他们两个独处,笑嘻嘻地走了。

陈启中走过去立在何小君身边,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洗碗,双手浸在白色泡沫里,身上还穿着围裙,样子专业得很。

她侧头看他,抖抖手上的泡沫说话。

“干吗?没见过我这么贤良淑德的样子吗?”

他是真没见过,不过心里开心,陈启中捋着袖子压低声音,“我妈出去了,要不要我洗?”

“去去,说好了让我好好表现一回的,万一你爸妈突然进来,又要对我有想法。”念念不忘那句话,何小君时时会提起。

陈妈妈已经转身回到客厅,陈爸爸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老婆过来开口。

“聊完了?”

陈妈妈坐下来,舒了口气才说话,“这姑娘看上去倒是挺不错的。”

陈爸爸笑,“儿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行了,上回的事儿别多想了,等着准备婚礼吧。”

陈妈妈点头,但是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

“还是等见过人家父母再说吧,了解一个人得看她从小的生活环境是什么,父母就是儿女的镜子。”

“哦对,两家见面安排在什么时候啊?我们男方得准备准备。”

“等见过面再说吧,你要准备也得等人家先提要求出来。”陈爸爸继续看电视,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做什么事情都心急得可以,结婚是大事,什么都得一步步来,急是急不出来的。

事实证明,陈家的男人虽然对察言观色并不拿手,但在对未来的预见性这一点上,绝对是高人一等,每次都远见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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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小君这本书上市之后,有个美国的独立记者小姐跟我联系,然后做了一个很小的访谈,她要做一个经济适用男的专题,不过是发在国外媒体上,谈完我觉得挺感慨的,写了个博文,在这儿贴一下啊,大伙儿别说我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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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跟一个美国来的独立记者小姐聊了两小时,谈经济适用男。

关于这个话题,外国人比我们更有兴趣。

主要是因为她无法理解,爱就爱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分那么多种类出来,剩女也好,三不精英男也好,经济适用男也好,都得从头开始一个一个解释

我说没办法,中国女人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她是做好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决心和准备的,尤其是一段关系进入婚姻以后,她会抱着无比伟大的信念,以求将它坚持到底,分手这个概念对于中国婚姻来说,其杀伤力是你们这些老外无法理解的

她乍舌,怎么说,怎么说

我说你想像一下,有些人将一段实质已经死亡的关系,甚至给她带来莫大痛苦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双方有一个人去见上帝,而且还以此为荣,就明白了

她用手拍额头,我要昏倒了,没有感觉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也想拍额头。

然后我们讨论了一下,经济适用男红在哪儿,后来总结,安全啊,这男人顾家,顾你,虽然钱不多,但重点是不怕贼惦记,除了你,他找别人也难,这安全感就跟男人想找一个没贼惦记不容易出事的老婆一样

她说,这说明中国女性地位上升了吗?

我吐出一口长气,正解

在中国,大部分女生所做的并不是choosewewant,butchooseweneed

结婚这件事,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父母见面这一关,在上海是万万少不了的。

陈何两家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饭店里。

何妈妈去得很不情愿,原因很简单,她至今都觉得女儿找到陈启中这个男朋友是亏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希望何小君能够借着婚姻彻底改变命运,没想到女儿挑来挑去,最后挑上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原本想把反对进行到底,但是这两个月来陈启中常来常往,远亲近邻都已经把他当成了他们家的未来女婿,这其中当然还要算上死老头子的推波助澜,弄到后来人人都以为小君就快嫁人了,有回小姑子从外地打电话来,她接的电话,人家上来就直接问。

“小君和小陈婚期定了没有?什么时候喝喜酒啊?我们也好准备准备到上海来。”

气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事已至此,女儿那模样是铁了心了,其他人也直接默认了他们俩的关系,她这边亲戚单薄,都没人帮忙说说话。兰表姨看看事情不成功,转头就回了美国,她连拉都拉不住,再说女儿这么不给面子,她又怎么有脸去拉。

想想真是伤心,女大不由娘,小时候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变成了大腿拧不过胳膊,什么都倒过来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何妈妈同意两家父母见面之前,还是板起脸跟女儿谈了一次。

“吃饭可以的,不过结婚这个事情,样样事情都要两家商量停当才可以,你是我们辛辛苦苦养到大的,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嫁出去了。”

何小君把妈妈的话转述给陈启中听的时候,他的感觉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之前所作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何小君对他的反应却不以为然,她在与妈妈长期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总结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别人家妈妈这么说可能意味着对这件事的间接首肯,但她妈妈这么说,其意味很可能就是一切刚刚开始。

为此何小君还特地还抽了个时间问爸爸,问他妈妈所说的商量内容是什么,何爸爸当时正在楼下照看他那些花花草草,闻言拍拍手上的泥土,回头安慰女儿,“你妈跟我说了一些,还不就是车子房子这些事情?结婚嘛,这些也是家家都要谈的,反正无论如何,爸爸支持你们。”

何小君叹口气,妈妈一向独断专行,就算有想法也不一定全都跟爸爸商量过,想想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问题出现再解决也不迟。

陈家定的是绿波廊的包厢,何家三口并没有迟到,两家终于坐到一起,初次见面,陈家两老非常客气,上来就站起来请何家两老入座,吃饭时聊起两家孩子小时候的事情,气氛融洽。

上主菜的时候陈爸爸开口,“小君爸爸,小君妈妈,两个孩子恋爱也谈了一段时间了,我们很喜欢小君,希望他们能够早点有自己的小家庭,要不就趁今天,我们两家就商量一下日子吧,结婚前事情多,定了日子我们也好尽快开始准备,你们看呢?”

何爸爸点头,何妈妈也点头,没想到自己妈妈居然这么轻易就表示赞同,反而轮到何小君目瞪口呆,不过何妈妈接下来的表现完全没有辜负何小君之前的猜想,点头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日子么肯定是要定的,不过在那个前面,我们家还有几个要求想提一下,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陈家两老听完这句话同时点头,“要的要的,有什么条件你们说,我们男方一定会尽力。”

人家反应热烈,正在一边发呆的何小君却抬头,忧心忡忡地看了自己妈妈一眼。

回去的路上,陈启中一家在车中的气氛很是压抑。陈家两老一路都是一言不发,下车之后妈妈终于开口,扶着车门看自己的儿子,表情很严肃。

“小中,你上来一下,我们有话要跟你说。”

陈启中坐在车里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车停好,然后上楼。

他父母住老式工房,五楼,楼梯很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陈启中在这里住过许多年,爬惯了这些楼梯,从来都不觉得累,这次却觉得脚步沉重,怎么都走不到头的感觉。

终于到达家门口,家里的门虚掩着,有光透出来,他走近便听见自己妈妈的声音,语速很快,略带些激动。

“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有这么提条件的吗?又要我们把房子买到他们家旁边,又要把原来的房子加上他们女儿的名字,戒指酒席一样样都有标准,那么多条件,这算是嫁女儿还是趁机发财来的?当我们家是印钞票的啊?”

爸爸讲话,略带些无奈,“信华,你别那么激动,这些事情都要慢慢商量的。”

门没关好,他们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外面仍是隐约能够听见,陈启中皱皱眉,快走两步进门,反手便把门关上了。

两老一起回头看过来,妈妈看到他立时露出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回头在沙发上坐了,不说话了。

爸爸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小中啊,你结婚的事情,家里肯定会竭力支持的,不过有些事情,是不是要再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再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套房子来,我搞不懂她家在想些什么。”陈妈妈插了一句。

陈启中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其实他也没想到何小君的妈妈会在饭桌上提出那么多要求来,有些还能想像,有些就真的不太靠谱,尤其是要他在她家附近买房子这件事,何小君家住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小小的一个亭子间就抵得上人家的两室一厅,他家虽然在上海已经有了房子,但这要求估计卖房卖地都达不成。

何小君妈妈这些要求说完,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就有些僵,他看何小君与她爸爸都表情也有些莫名,但是大家面对面坐在饭桌上,他算小辈,也不好开口问,一顿饭就这么欢欢喜喜开头,莫名其妙结束,自己父母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想了想再说话。

“爸,这些事情等我跟小君商量一下再说吧,今天也晚了,你们先休息,行吗?”

自己儿子说话口气这么无奈,陈家两老听完一同叹气,陈妈妈想了想最后又补了一句,“小中,结婚是两家的事情,有诚意才能办得成,他们真要是有这个诚意嫁女儿的,我们怎么商量都行,我就怕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们,开这个条件就是让你打退堂鼓来的。”

陈启中已经准备站起身来了,听完这一句动作一停,只叫了一声,“妈!”

陈爸爸也皱眉头,看着老伴开口,“信华,你别说风就是雨的,儿子的事情儿子自己有主张,咱们别多插嘴。”

陈妈妈摇摇头,站起来往房里走,“我不说了,行了吧?”

陈启中与自己父母谈话的同时,何小君的家里同样是气氛紧张。

何妈妈在饭桌上扔下的那些话不亚于是一颗深水炸弹,不但炸晕了陈家三口,也把何小君给打懵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眼都没看自己的妈妈,进门的时候何妈妈终于沉不住气开口。

“干什么?我是你妈,不是你仇人,做妈的不会害女儿的,我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她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何小君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猛地冒了出来,“为了我好?为了我哪里好?妈,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跟他结婚?”

“你懂什么。”这些年来一谈到这个话题母女俩就剑拔弩张,还以为妈妈又会跳起来,没想到这次她却叹了口气,根本就没接女儿这个话茬,继续说,“房子是最要紧的事情,结婚前不说清楚,等你嫁过去了有得好麻烦,他家在哪里?在金桥!那是什么地方?离这里远开八只脚(上海俚语,意思是距离非常远),以后我们怎么照顾你?”

“妈,你别把话说得都是为了我。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何小君皱眉。

“成年?你成年了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你成年了就不要父母了?”何妈妈提高声音。

“小君,你来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爸爸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何小君还想说些什么,肩膀却被爸爸握住,他回头跟老婆说话。

“我跟小君谈谈,你先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何妈妈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老伴已经带着女儿走出门外,最后还回身把门合上,动作很轻。

很晚了,父女俩就在弄堂里走了一会,一开始谁都没有作声,何小君心里烦闷到极点,要爆炸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只是埋头往前走,后来耳边“啪”地一声响,抬头看到是自己的爸爸,点起一支烟来,黑暗里殷红的一点光。

爸爸很少抽烟,家里是绝对看不到烟灰缸的,偶尔在外面抽一支,也多是别人递过来的,她难得看到他主动点燃香烟,知道他心里也烦,想想都是为了她的事情,忍不住心里一酸,脱口就叫了一声,“爸。”后面的话却接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何爸爸拍拍女儿的肩膀,也不说今天发生的事情,直接回忆过去。

“小君,你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吗?”

“我上小学的时候啊。”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跟她谈论这些,但何小君仍是答了。

“我们是,你妈不是。”爸爸声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家所在的那栋小楼,弄堂两边树影摇曳,夜色融化了那栋法式小楼上所有的岁月沧桑,小小窗户中透出点点灯光,月光下美轮美奂的一个剪影。

“我认识你妈的时候是在厂里,她出身不好,一直都被人看不起,也不让干技术活,就是筛铁砂子,她从小没做过,也筛不好,厂里每天下的量都是硬指标,她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人家把她当笑话看,也叫我去看,我那时候年纪轻,真的跑去看了,一看就笑了,她的动作那叫一个笨哪。”没有等待女儿回答的意思,爸爸自顾自说下去。

何小君从小由外婆带大,父母一直在厂里工作,难得回家,一直到上小学才真正住到一起,妈妈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她也无从得知,现在爸爸突然提起,她不知不觉竟听得愣了。

女儿不出声,爸爸就继续说下去。

“后来组织上让我帮助她,我是什么成分,根正苗红三代无产阶级,你妈呢?资产阶级大小姐,黑五类。有我帮助她,她应该谢谢组织了吧?可她就是记仇,老记着我笑过她,都不肯跟我说话,到后来变成我天天跟在她这个被帮助对象的屁股后面,死缠烂打地要帮助人家,丢脸得很。”何爸爸回忆过去,大概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说话时微微笑起来。

“可她嫁给你了啊。”何小君说话。

“是啊,要不是为了这房子,我还娶不到你妈呢,也就没你了。”何爸爸又指了指家的方向。

“为了房子?”何小君抬起眉毛。

“对。”爸爸掐灭手里的香烟,“那时候政策开始变了,许多人都说过去被没收的东西有希望能还回来,可你外公那时候已经病得只能躺在床上,你外婆天天得照顾他,你妈又是独生女儿,家里一个用得上的都没有,她打报告到厂里说要回上海,打了好多回都没人理她,最后是我帮的她。”

“你帮她?”在何小君的印象里,爸爸一生都是老实安分的一个人,想象不出他能用什么办法帮上妈妈,她奇怪。

“我跟你妈结婚啊。”爸爸笑,“那时候我正好有一个名额可以回上海落户口,你妈要是跟我结婚了,就能跟我一起回去,我跟她一提,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们就在厂里办的婚礼,你外婆人没来,不过从上海寄大白兔奶糖过来,很大一包,厂里人抢着问我要,风光得很哪。”

“就为了房子?”何小君无法理解地张大眼睛,她觉得自己经过冯志豪之后已经变得很现实了,不再认为婚姻就是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结果,没想到自己妈妈更厉害,就为了那区区不到五十个平方将自己嫁了出去。

“那个……”何爸爸看了女儿一眼。

何小君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抓住爸爸的胳膊补救,“没有啦,爸,你对妈这么好,她肯定也是跟你情投意合的,否则她干吗不嫁给别人嫁给你?”

“我跟你妈的感情当然是好的。”何爸爸咳嗽一声继续说,“总之,我跟你妈结婚以后一起回上海,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还回来,她带我来看了一次,我当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你妈在厂里做不好,为什么她一开始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为什么?”爸爸没说清楚,何小君想不明白。

“你知道吗,那时候这房子里住了不知道多少人,乱七八糟的。”何爸爸带着女儿往回走,“你妈带我进花园,指着那些窗跟我说,那个是她妈妈以前弹钢琴的房间,那个是她以前睡觉的房间,那个是她看书的地方,说到一半上头有人开窗,看到我们很凶地赶,讲话还是一口苏北腔,说谁让你们进来的,偷东西啊,滚远一点,我们被赶出来以后,你妈就站在这个地方,回头去看。”

他说到这里停下脚步,指着脚下对女儿说,“喏,就是这个地方,你妈看了很久,后来眼泪就下来了。我当时就想,她是我老婆了,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回家的。”

何小君听得鼻酸,过了一会才开口,声音闷闷的,“爸,你又没食言,妈不是住回来了吗?”

“不一样的。”爸爸叹气,他这一辈子在家人面前乐呵惯了,难得叹口气,更让何小君难过,“你妈妈过去的生活,我怎么都没有能力替她恢复了,她一直心里不开心,我也是知道的。总之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所有人做事都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你妈想你嫁得好没有错,只是她觉得的好跟你心里想的,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明白吗?”

何小君低头,许久才点了一下,动作很小。

何爸爸看女儿,眼神温软,又伸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开口又说了一句,“你跟你妈长得真像,脾气也一样,从小犟得很,好啦,回去吧。”

弄堂并不长,没几步路就能到家,但是何小君挽着自己爸爸的胳膊,步子走得异常缓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抬头,看着爸爸开口。

“爸,我,我喜欢他的。”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爸爸却立刻听懂了,笑着答她,“行啦,我知道,爸爸不是早就说了嘛,支持你们。”

“可妈妈……”爸爸之前说的话她都明白,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妈妈的想法,但是现在关乎的是她的终身大事,爸爸这番话讲得再有感触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诚然,结婚是她和陈启中的事情,但是过不了双方父母这一关,难不成要她先斩后奏?

“我知道,爸爸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沉住气,理解你妈,不要动不动就跟你妈急,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就跟编程序一样,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对吧。”老爸说的话听上去好熟悉,何小君忍不住跟了一句。

“对对。”爸爸笑着点头,然后又说,“不过那个编程序……”

“哦,这话是启中第一回来我家之前说的,他搞电脑编程的,三句不离本行。”何小君也笑了一下,然后看到自己老爸脸上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个好小子,小君,你没挑错人。”

上楼之后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明显妈妈已经自顾自睡了,不过屋里留着灯,桌上放着两碗白木耳,热腾腾的还在冒烟。

父女俩对看了一眼,爸爸露出“你看吧”的表情,何小君则叹了口气,端着碗就进了自己房间。

刚在床边坐下电话就响了,是她的手机,家里安静,手机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的响,怕惊动自己爸妈,何小君搁下碗就伸手到包里去摸,越急越找不到,半天才掏出来,音乐已经停了。

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除了陈启中不会有别人,何小君随手就按了重拨键,都没空去看一眼来电号码,铃响一声之后便被接起,却不是她预料之中的陈启中。

说话的是冯志豪,也不多言,只短短一句,“小君,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有时间吗?”

意想不到的声音,让何小君猛地吃了一惊。

午夜电话,那头是自己的前男友,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再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但是过去她是不会对此吃惊的,冯志豪上班自由,夜生活丰富,一向睡得迟,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无论多晚,睡前都会在电话里跟她随便聊几句,她与他全是习惯成自然,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分手数月有余,除了机场那次不幸的巧遇之外,再没有丝毫联系,他这样突然的一个电话,带给她的只有不知所措。

“小君?你还在听吗?”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在那头又唤了她一声。

“我在听,杰森,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她回神,开口答他,仓促间叫了他的英文名字。

她叫他杰森,冯志豪握着电话,心中五味陈杂。

并不是她叫错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身边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在国外出生,中文名很少用到,杰森冯才是他护照上的名字,但过去何小君坚持叫他“志豪”,还很得意地问他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着他念这两个字。

她说的是事实,“志豪,志豪”,这世上只有她才会这样叫他,过去他听惯了这个称呼,但是现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叫他的她,却突然地改口了。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只是他没有制止,任那些改变一步步发生,最后看着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去。

手下方向盘的真皮表面发出细微的声音,是他不自觉地收紧手指,但是电话里他的声音继续,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我有事要跟你说,能下来一下吗?我就在你家楼下。”

何小君下楼的时候非常踌躇。

她不知道冯志豪要对她说些什么,也不是特别关心,两个人早已分手,几个月的时间都过去了,她已经在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而他更是几年前就有了未婚妻的人选,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大家都是成年人,分手是两个人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从此就应该相见不如怀念,再见面做什么?再见面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难不成学古人那一套,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但冯志豪在电话里说他在她家楼下等着,都这个时候了,万一惊动邻里,或者惊动自己的父母,哪样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与陈启中正在往结婚的路上走着,双方家长都已经见面,虽然有些问题,但目标仍是明确的,这种关键时刻,她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何小君便咬咬牙,下定决心下楼去见一见冯志豪。家里黑灯瞎火,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了,她关门的时候非常小心,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来惊醒他们。

冯志豪果然等在楼下,弄堂安静,他独自立在车外抽烟,走得近了,只看到他脚前一地的烟头。

冯志豪没有说话,因为感觉太过复杂。他曾无数次看着她从那扇门里向自己走来,但这一次却莫名地觉得她无论怎么走都与他距离遥远,怎么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何小君走到他面前停下,已近深秋,夜凉如水,她下来得仓促,也没有披上外套,拢着手肘立在他面前,等着他开口。

他还陷在之前的复杂感觉之中,茫然间竟不知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指节突然一痛,原来是手里烟已经燃到尽头,一动之间,长长的一截烟灰落下来,还未触地便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而他终于开口,一点铺垫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小君,我没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