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林贵弘篇 二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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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酒店的入住手续并把行李都搬入各自的房间后,我们俩立刻走了出来。因为美和子不得不为了明天的婚礼而跑一趟美容院。

要多久呢,我问她。两个小时左右吧,美和子侧着首回答。

“那我去书店吧,然后到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其实你可以在酒店的房间等我的。”

“一个人呆着也很无聊啊。”

要在狭小的屋子里盯着墙壁静候美和子装扮成新娘,我实在无法办到。那种情景光是想象就会令我坐立不安,可这种焦躁情绪又无法向她挑明。

在一楼的大厅与美和子道别后,我走出了酒店。门口的道路成一条斜坡,其尽头有一个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而在路口的对面可以看到一家书店的标牌。

书店里挤满了人。主要是一些公司职员及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只是他们都聚集在卖杂志的柜台前,我却在文库本的角落,正挑选着适合睡前阅读的书。最后我选中了《麦可克兰顿》的上下册。即便我今晚整夜都无法入眠,也读不完这本书。

离开书店,我走进边上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小罐”early times”,一份奶酪夹心鱼糕以及一包薯片。这瓶酒虽然是常规容量的一半,但好歹也是波旁威士忌,如果酒量不好的我喝了都睡不着的话,也只能没办法了。

拿着便利的袋子,我准备回酒店。走了和来时不一样的路,所以来到了酒店的侧门。沿着围墙边走边仰望建筑物:三十多层的高层酒店,看上去就像一根刺穿夜空的巨大柱子。美和子明天要举办结婚典礼的教堂在哪儿呢?宴席的会场又在哪儿呢?边想着这些边抬起头望着,感受到美和子已经与我相隔天涯。而且这并不是错觉,而是事实。

轻声哀叹后,我又走了出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什么在移动。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小猫,合着双腿趴在路旁,也盯着我看,可能由于某种疾病,左眼布满了眼脂。

我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拿出奶酪鱼糕,一片片撕下扔了过去。小猫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后,马上接近了鱼糕,嗅着气味开始吃起来。

这只猫和当前的自己,谁更孤单呢?我不禁自问。

回到酒店,我走入一楼的咖啡厅,点了一杯皇家奶茶。此时时间刚过七点。我取出《麦可克兰顿》文库本阅读起来。

到了八点整,美和子出现了。我对他微微扬手,并站了起来。

“结束了?”在收银台出示着付款单,我问她。

“嗯,差不多。”她回答。

“做了哪些事?”

“涂了指甲,修了面,烫了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

“真是费时的事儿呢。”

“这才刚开了个头,接下来更麻烦,明天还得早起。”

美和子把长发盘了起来。也许是修了眉的缘故,眼角看起来比平时略微上扬。真是整得更有新娘样了啊,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我们在酒店里的日式料理店吃了晚饭,吃饭时几乎没有交谈。要说交流的话,也只有对料理的感想而已。

不过在喝饭后日本茶时,美和子开口了:

“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和哥哥两人单独用餐了呢。”

“是啊。”我歪起脑袋,“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吧。”

“为什么?”

“你想,以后你要和穗高一直呆在一起了啊。”

“就算结了婚,我也偶尔会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呢。”美和子说完,露出一副意识到什么的表情,“哦,倒也是。到时候哥哥你可能也不是一个人了嘛。”

“嗯?”

“你以后总会结婚吧。”

“呵,”我把茶杯送到嘴边,“这事儿还没考虑过呢。”

然后我把视线移到了能望见酒店花园的窗户,花园里造了一条人行小道,有一对男女在上面散步。

目光在窗户玻璃上聚焦后,我注意到美和子的脸反射了出来。她撑住脸颊,凝视着斜下方。

“啊,对了。”美和子打开提包,取出一只手工制的小袋子。

“那是什么呀?”我问。

“旅行用的药包。是我做的。”说完她从小袋子里拎出两包药片。“今天早饭也吃得过多了,要注意控制了。”

美和子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吞下两片又圆又扁的肠胃药。

“里面还装了什么药?”

“让我看看。”美和子把药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手掌上。“感冒药、醒酒药、创可贴……”

“那个胶囊是?”我指着一个小瓶子问,里面装的是白色的胶囊。

“哦,这是治鼻炎的胶囊。”美和子把瓶子往桌上一放。

“治鼻炎?”我接过瓶子,又问道。标签上印着“12粒装”的字样,而里面还有10粒。“美和子你有鼻炎吗?”

“不是我,是他吃的。他有过敏性鼻炎。”刚说完,她砰地拍了下胸脯。“不好!刚才我在整理提包的时候,好像把药罐留在外面了,待会儿要记得往里装药片才行。”

“药罐?你指的是白天穗高在那个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吗?”

“是的,我必须在明天婚礼开始前交给他。”

“嚯……”

“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美和子起身往咖啡店的里侧走去。

我望着手中的瓶子,思考为什么穗高诚的常备药会放在美和子身边。两人一块儿去旅游,所以药品放在一块儿也不足为奇。但我却有些无法释然,因为想到这个事实所代表的意义。我随即开始厌恶起来,厌恶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扰乱思绪的我自己。

走出咖啡店,我们准备回各自的房间,已经过了十点。

“能不能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走到美和子房间门口时,我提议道。我们俩的房间相邻,都是单人房。“有酒,又有零食。”我边说边扬起我手上的塑料袋。

美和子微微一笑,分别看看我和我手上的塑料袋,然后慢慢开始摇头。

“我还要和雪笹小姐和诚打电话,而且我今天想早点休息,有点累,况且明天还要早起呢。”

“是吗,那也好。”我违心地微笑着,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看上去算不算微笑。或许在美和子的眼里,只是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罢了。

她从包里拿出连着一块金属片钥匙,插进了锁孔。然后一拧门把,推开了门。

“晚安。”美和子对我说。

“晚安。”我回答。

她从门的间隙中滑身而过,就在门要关上的刹那,我突然在另一边猛推了一下,她惊讶地抬头望着我。

我凝视着美和子的双唇,回忆起了最后一次触碰它是什么时候。并一下子有种冲动想再回味一番那种柔软而温暖的感觉。我的眼中除了她的嘴唇外别无他物,身体渐渐发热。

然而我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绝对不能乱来!要是在这里胡来的话,就一辈子回不了头了。我体内感觉却和这种想法对抗着,“还顾得上这些吗?”,那就堕落到底吧。

“哥哥!”美和子叫了一声,时机选得绝佳,倘若再晚一秒,还指不定我会干出什么来。

“哥哥!”她又叫道,“明天你要多多配合哦,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美和子……”

“那就晚安了!”她把门推了回去,颇为使劲。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顶住,在大约10公分的门缝里,我看见美和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美和子,”我说,“我不想把美和子交给那个家伙。”

美和子的眼里透出哀伤,然后她强作笑脸:

“谢谢你,把女儿嫁出去之前,父亲大多会这么说。”随即,她再次说了一声晚安之后,用尽全力合上了门。这次我未能顶住,一个人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前。

伴着剧烈的头痛,我迎来了第二天早晨,但身体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一般动弹不了。耳边传来了电子鸣叫声,我却未能立刻意识到那是酒店设有的闹钟所发出来的。清醒之后,我摸索着按掉了开关。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感觉头脑天晕地眩。

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劲儿接踵而至,就像谁在把我的胃当抹布拧一样难受。我尽量不刺激内脏,慢慢地从床里钻出后,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

我抱着洋式坐便器,把胃里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总算是轻松了少许。我紧紧扶住洗脸台,一点一点站立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胡子拉渣,脸庞苍白的男人。上半身赤裸,肋骨像昆虫肚子一样若隐若现。从他的身体上见不到一丝精气。

忍着几次三番袭来的呕吐感刷完了牙,我走进冲淋房淋浴,把水温调得老高,烫得我皮肤一阵阵生疼。

洗了发又剃了须,那心情就像回归社会一般焕然一新。我擦拭着潮湿的头发走出浴室,此时电话铃响了。“喂,你好。”

“哥哥吗?是我啊!”美和子的声音,“还在睡吗?”

“我刚起床洗了个澡。”

“是吗,早饭怎么解决?”

“我完全没食欲。”我往放在窗边的桌子上望了一眼,“early times”的那只容量减半的瓶子里,还剩下一半。喝这种程度的酒就会醉成这模样,实在是可悲。“不过我倒想喝杯咖啡。”

“那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大厅吧。”

“好的。”

“那我再过20分钟来敲门。”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我走到窗边,将其一下子拉开后,刺眼的阳光立刻充满整个屋子。我心中的黑暗也一同被照亮了——顿时产生这样的错觉。

二十分钟后,美和子来敲我的房门了。我们俩坐着电梯来到一楼,在那儿有个餐厅可供住客们享用早餐。美和子告诉我,到了九点穗高几人也会过来。

美和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品尝着蜜制蛋糕,我则只喝了杯咖啡。她身着白色衬衫和蓝色裤子,因为没有化妆,看上去就像去打工的女大学生一般。事实上,美和子若是走在我所从教的大学里,谁都会以为是学生的。然而,在几小时后,她即将释放出光彩夺目的美丽。

就像昨天在日式料理店吃晚饭时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到该和她谈论的话题,她也一副穷于谈资的样子。无奈我只能观察起店里的顾客来:此时店里已来了两个穿礼服的人用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脸,但都不认识。

“你在看什么?”美和子停下了正切着蛋糕的手,问起我来。

我实话告诉了她,然后说,“作为你们的招待客人也早了点吧?”

应该不是,我也不清楚,她说。

“因为据说他那边请来的客人不计其数呢。”

“难道有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

美和子歪起头说:“可能更多。”我不由瞪大眼睛,摇摇头,或许此刻该对他有那么多熟人而作些评价。

“那美和子你的客人呢?”我问。

“三十八个人。”她立刻回答道。

“嚯”

本想问她详细名单,但还是作罢,因为那样只会让我重新回忆起美和子与我一路走来的旅程之艰辛。

蜜制蛋糕吃完后,美和子的目光移到我后方,并灿烂地笑了。我知道,能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人,目前仅有一人。回头一看,不出我所料,穗高诚走了进来。

“早上好!”穗高冲美和子笑笑,然后又转过头看着我,“早上好,晚上睡得还好吗?”

嗯,我点头示意。

骏河直之在穗高之后不久也走进酒店,已经穿上了礼服。早上好!他也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昨天提到的诗歌朗诵一事,好像已经找到咏诗者了呢。”说着,穗高在美和子身边坐下。他向走到身边的女侍点了一杯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好了,”骏河也坐到椅子上。“其实我有一个熟人是小有名气的配音演员,我昨晚一发出邀请他就欣然接受了。他还是个新手,算不算职业还不得而知,但由于时间紧迫也只能这样了。”他的口气像在暗中指责突然给自己出难题的穗高。

“就算是新手,也不会临阵怯场这种事情的吧?”穗高说。

“那倒是不用担心。”

“这就够了。”

“还有,让他读的诗就请美和子你来挑选吧,我这里倒是准备了几首作为候选。”骏河从包中拿出一本书放在美和子跟前,这是她曾出版的一本诗集,上面贴了好多黄色的N次贴。

“我觉得‘蓝色的手掌’这首不错,就是描写你孩提时曾梦想着在蔚蓝的大海上生活的那首。”穗高叉起手腕说。是么,美和子看上去不太同意。

我心里暗自嘲笑,穗高不知道,对她而言,在蔚蓝大海上生活,就是意味着去那个世界。

他们三人开始了商谈,我不由变得多余起来。此时,两个女人走近了我们。其中一个是雪笹香织,她穿着黑白方格的衣服,另一个我也见过两三次。她是雪笹香织的后辈也是同事。在为美和子筹划出书的时候来过我家几趟,名字应该是西口绘里。

两名女士对我们表达了祝贺之辞。

“你们来得还真早。”穗高说。

“也不算很早啊,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呢。” 雪笹香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随即把目光转向美和子,“你差不多该去美容院了吧?”

“啊,你说的对,我得赶紧去了。”美和子看了时间后,拎起放在边上的提包站了起来。

“那么,诗就选‘窗’咯?”骏河作了最后确认。

“是的,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哦,对了,诚!”美和子对穗高说,“药罐和药我忘在房间里了,等一下我让别人给你带过去哦。”

“可别忘了哦!要是婚礼仪式举行到一半,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喷嚏的话,那脸可丢大了。”穗高笑着说道。

美和子同雪笹香织二人离开后,我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穗高和骏河似乎还要商量些事,留在了咖啡店里。

结婚仪式从中午开始,由于退房时间也在中午,所以可以一直在房间里等到那个时候。当然,作为新娘唯一的亲人,在仪式开始前是不能一直不现身的。

呕吐感已经基本消除了,但后脑勺还残留着隐隐的生疼,脖子也开始僵硬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连续醉酒两日了。真想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看了看时间,还没有到10点。

我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正在这时,我注意到脚边有什么东西,似乎是个信封。

真奇怪,这应该是从门底部的缝隙里塞进来的,但我完全想不到有谁会做出如此举动,酒店貌似也不提供类似的服务。

捡起信封,上面用四四方方的文字写着“神林贵弘 先生收”的字样,我立刻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用直尺来写署名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我小心地把信封撕破,里面装着一张B5的纸。一见那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印出的内容,我胸口的起伏顿时剧烈起来。

内容如下: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有着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若你不想把这事向世人公布的话,就请遵从以下的指示。

信封里还有一颗胶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诚经常服用的鼻炎药里。混在瓶子和药罐均可。

再重复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们俩的禁忌之恋抖露出去,报警也是同样后果。

这封信读完后请务必烧毁。”

我把信封倒过来摇了摇,一个小塑料袋落在我的手掌上,里面装着信里说的那颗白色胶囊。

我知道,这和穗高诚平时吃的药一模一样,昨晚美和子刚给我看过,写这封信的人当然也清楚这点。

胶囊里究竟装了什么呢?不用说,绝不可能是鼻炎药。穗高诚把这个吃下去的话,身体应该会出现不寻常的反应才对。

谁欲指使我干这事呢?谁会知道我和美和子之间的“禁忌之恋”?

我把信连同信封在烟灰缸里点燃,然后打开衣柜,把那只装有白色胶囊的塑料袋藏进了礼服上装的口袋。

在房间心情平息了之后,我出发去了美容院。最后还是没能睡着,时针指在了11点整。

当我来到美容院门前时,门开了,西口绘里走了出来。她一看到我,表情有些惊讶。

“美和子在里面吗?”我问她。

“已经转移到休息室去了呢。”她回答,笑脸很灿烂。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美和子说遗忘了这个,叫我帮她来拿的。”说完她把手里的东西向我示意了一下,那是美和子的手提包。

我们两人一并走进休息室,顿时一阵香水味朝我鼻子迎面扑来,我闻了有点犯晕。

雪笹也在,她对面坐着身穿婚纱的美和子。

“哥!”她见到我后轻声喊道。

“美和子……”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发不出声了。眼前出现的人,和美和子既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那不是我熟知的妹妹。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美到震撼人心,却马上就要嫁作他人的洋娃娃。

“我们走吧!”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我才意识到大家都准备走出房间,即便如此,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和子。

只剩我们两人后,我终于说出话来:“真是太美了!”

谢谢,她仿佛在说,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能让她哭泣,不能让泪水打湿她的妆容。可想把这一切都搞糟的冲动,向着我的胸口一阵阵袭来。

我走近了她,拿起她带着手套的手,朝自己身边拉过来。

“不行!”她说。

“闭上眼睛。”

她摇着头,但我视而不见,把嘴对准她的唇靠了过去。“不要!”她再次喊道。

“只是轻轻碰一下,作为最后的吻别。”

“可是……”

我稍作用力,她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