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藏祸机不可测 · 1

2019年9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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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飞涌,明月穿梭。

月光忽明忽暗,雪亮地照着李府大宅,屋瓦上寒霜凝结,闪耀着淡淡的白光。

内府花园中,假山嶙峋,竹林苍翠,郁郁葱葱的枝叶探出墙外,在风中沙沙作响。

李府内戒备森严,四处都是甲胄卫士,眼神凌厉,警惕扫望。

黄袍羽冠的龙虎道士穿插其间,来来往往,其中不乏仙、真级高人。

晏小仙屏息凝神,藏在假山秘洞之内,秋波流转,观察着四周的一举一动,心底又惊又奇。

今夜朱雀七宿齐现长安,人心惶惶,也不知有多少王公显贵要求修真庇护,天师道竟一口气派出大半弟子镇守李府,可见李木甫权势之大、与天师道关系之深。

马厩就在数十丈外的东厢房边上。黑毛驴侧卧在地上,肚子微微起伏。遍体鳞伤,皮毛翻卷,身下淌了一汪鲜血,气息奄奄。

适才它被四驾马车飞驰着拖了一路,又遭了一顿鞭挞,纵是钢筋铁骨也早已散架。

此时黑毛驴的四蹄均被碗口大小的铜链锁住,就连口鼻也被铁环扣紧,发不出声,但依旧可听见它愤怒的呜鸣。

晏小仙又气又怒,心想:这姓李的小贼好生无耻,记恨我和大哥,竟拿一个牲畜凌虐撒气,当真畜生也不如。哼,瞧我怎么好好地收拾他!

她对这黑毛驴极是喜欢,今日瞧见它,心中说不出的喜悦亲切。

对她而言,这只毛驴不仅是故人亲友,也是她与楚易之间的月老、红娘,某种意义上,更是联结她与从前那个淳朴迂直的“大哥”的唯一桥梁,弥足珍贵。

正因如此,她不顾一切、等不及楚易回来,也要先行将它冒险救出。

晏小仙思绪飞转,想着万全之策,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一个紫衣小童急匆匆地奔进竹林,慌慌张张地在假山边站定,接着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居然就在她面前出起小恭来。

月光下瞧得分明,他眉清目秀,额头长了颗红痣,赫然正是李东侯身边极为得宠的书童抱琴。

晏小仙心念一动,化嗔为喜,“正愁没有飞天翅,你便送来上云梯!”当下飘然跃出,手藏“吸魂针”,悄无声息地在他天灵盖上一拍。

那书童身子一晃,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顿时倒地身亡。

晏小仙将他拖入假山深处,而后摇身一变,化作他的模样,绕过假山,从竹林中钻出,大摇大摆地朝马厩走去。

众卫士都认得这书童是李东侯面前的红人,无人上前盘问。

马夫远远地瞧见,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笑道:“琴哥儿,公子又想出了什么新鲜的招数?要扒它的皮,还是抽它的筋?小的手心发痒,正想着怎么整治这蠢驴呢。”

那毛驴听见晏小仙的脚步声,长耳一动,蓦地发出一声欢愉的呜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跃而起,朝她冲来。

晏小仙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想不到它通灵至此,竟然能凭自己掩饰过的足音辨别出身份!

马夫只道毛驴要冲撞报复,叱喝道:“孽畜找死!”抢身挡到晏小仙身前,抽鞭便朝毛驴打去。

“住手!”晏小仙劈手夺过鞭子,厉声娇喝,“它若再少了一根寒毛,看公子不扒了你的皮!”

马夫马屁拍到马蹄上,大感错愕,嘀咕了几句,悻悻退让开来。

黑毛驴铜铃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瞪着晏小仙,泫然欲涕,激动至极。摇头甩尾,想要上前与她亲热,却被绷直的铜链紧紧拖住,半步也前进不得。

晏小仙微微一笑,朝着马夫扬眉道:“公子说了,今日将它折腾得也够啦,先让它吃饱睡好,明日再接着玩耍。你还不快……”

正想让那马夫将锁链解开,念力所及,发觉那铜链竟是以北海玄冰铁等混金炼制,坚韧无比,心道:奇怪,这可真叫牛刀杀鸡,大材小用了……隐隐之中觉得有些不妙。

秋波四转,瞥见四周龙虎道士远远围合,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她心中陡然一沉,蓦地想到:糟了!这必是一个圈套!混金索不是为了困住麒麟儿,是为了抵挡大哥的天枢剑!

一念及此,晏小仙背上凉飕飕的尽是冷汗,霎时间恍然大悟:是了!这些牛鼻子想必早已认定‘秦皇转世’附体到大哥的身上,所以拿麒麟儿当诱饵,引他上钩来啦!否则以李木甫深沉阴狡的性格,又怎容许李东侯这般胡闹,拖着毛驴招摇过市,前往康王府?

想到这里,她心底一阵森寒后悔,只怪自己太过心急,一时不察,险些落入陷阱。

眼下大敌环伺,自己稍露破绽,便立即有性命之虞,即便不死,也会沦为诱捕楚易的肉饵。

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不让敌人起疑。然后设法安然离开此地,将消息通知大哥,免得他步己后尘,被打个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间,这些念头从晏小仙脑中飞速闪过,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扬眉续道:“……你还不快去抱些粮草来,好好喂饱它?”

不等马夫回话,拍了拍黑毛驴的头颅,朝它极快地眨了眨眼,转身往回走去。

黑毛驴眼珠滴溜溜打转儿,似是明白了她的暗示,歪着脑袋呜鸣一声,有气没力地卧倒在地,但双眼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

眼见晏小仙若无其事地往内院花园走去,众龙虎道士目中的警惕、紧张之色少有缓减,但仍狐疑地紧盯着她,直等她穿过了围墙圆门,方才渐渐收回视线。

月满西楼,清霜遍地,花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大风吹来,庭院中的梧桐交相摇曳,地上的影子,犹如无数妖魔鬼怪在呼号摇摆。

晏小仙草木皆兵,如芒刺在背,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窥探自己一般,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脚步却不紧不慢,就连呼吸也不敢有一丝停顿。

绕过幢幢楼阁,穿过道道长廊,确定后方没人尾随,她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虚脱似地靠在廊柱上,心中突突乱跳,涌起强烈的后怕。

这短短的百余丈路,她却像是在鬼门关兜了一个来回。

正想着如何隐身遁形,逃出李府,却见一个书童领着两个道士急匆匆地奔入花园,顿足道:“抱琴!你跑这儿来做什么?公子正派人到处找你呢!还不快跟我回去!”不容分说,抢身上前,拽着她就走。

晏小仙暗暗叫苦,但此刻却不敢挣脱,只好随他分花拂柳,朝内院宅屋奔去。沿途卫士纷纷让行。

院内松树傲岸,梅香扑鼻,月光照在檐前金匾上,“漱心阁”三字闪闪发光,想来就是李东侯的厢房了。

门口石阶上站了几个小厮、丫鬟,正翘首张望,瞧见晏小仙,顿时拍手叫道:“来了来了!可算把这不识抬举的逮回来了!”

一个黄衫书童阴阳怪调地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琴子,你是孙猴子,爷是如来佛,你以为凭你这两条小细腿儿,逃得脱这五指山吗?”

婢女们闻言纷纷掩嘴偷笑,众小厮挤眉弄眼,哄然道:“就是就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公子爷养了你这朵菊花好些日子,也该采花酿蜜了。”

说话间,众人前推后拥,拽着晏小仙往屋里走去。

晏小仙这才明白原来李东侯找这“抱琴”回来,竟是为了满足其龙·阳淫欲。秀眉轻蹙,杀机顿起,暗想:这可是你自寻死路,怪不得我啦。

门扇一开,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将她往屋里一推,又纷纷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屋内金兽铜炉,异香缭绕,陈设极为富丽华贵。画屏迤逦,将内屋隔断开来,但淫声浪笑却不断地从里传了出来。

屏风两旁坐了四个龙虎道士,正冷冷地盯着她,从衣角所锈的标志来看,竟都是“龙虎八真”中的人物。

晏小仙心头一凉,龙虎八真均是“仙人”、“真人”级的高手,倘若是单打独斗,她自是不输于其中任何一个,但现有四个在此,莫说刺杀李东侯,就算是想要突围逃走,也是难如登天。

一时惊怒交集,暗想:奇怪,这些臭牛鼻子既是要守株待兔,伏击大哥,为何又分散兵力,派出四名仙真级的高手保护李小贼?难道在张飞羽的眼里,轩辕六宝竟然还比不上拍李木甫的马屁?

她正自狐疑思忖,只听李东侯在内屋叫道:“还不快带他进来?”

那四名道士如奉圣旨,一言不发,起身夹住她,将她带入里间。

一张奢华绮丽的大床扑入眼帘,李东侯赤条条地躺在锦缎丝被上,睥睨自雄,满脸张狂自得的神色;左右双臂各搂了个一丝不挂的妖媚女子,正淫声媚语,不堪入耳。

晏小仙脸上微微一烫,又厌又憎,旧仇新恨瞬时涌上心头。怯意登消,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先取了这淫·贼的狗命,而后再乔装他的模样,逃之夭夭。

李东侯哪知她心中的杀机?笑道:“小琴子,叫你脱裤子,你慌不迭地逃走做什么?难不成被我的大家伙吓得屎尿齐流了吗?”

那两个女子盯着晏小仙哧哧直笑,腻声道:“公子,想不到你们男人中也有这样娇滴滴的,胆子比起奴家还小……”

晏小仙故意装作窘迫羞臊之状,脸上晕红,嗫嚅道:“公子,这里……这里人也太多啦,我……我……”

李东侯一愣,左右四顾,哈哈笑道:“原来小兔子是害臊跑啦!不是胆子小,而是脸皮儿薄……罢了罢了,谁让你爷这么怜香惜玉呢?你们全都退下了,没我的话儿,谁也别进来。”

那两个女子娇声不依,被李东侯拍了拍屁股,笑叱了几句,这才下床穿衣。

晏小仙精擅变化之术,与“抱琴”虽见不过数面,却将他假扮得惟妙惟肖,李东侯虽对这娈童极为熟悉,竟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那龙虎四真对抱琴之流素来不以为意,更不觉有半分破绽,当下嘴唇翕张,向李东侯传音叮嘱了几句,领着女子出了屋,在门外守候。

眼见垂幔交叠,房门紧闭,晏小仙微微舒了口气,轻移莲步,袖中暗藏毒针,红着脸柔声道:“公子,我……我可是第一次呢,你千万悠着点,别把人家弄疼了……”

李东侯神魂颠倒,浑身骨头酥了大半,对她眼中的杀意浑然不察,喘息着淫笑道:“心肝,你放心,爷怎舍得弄疼了你?心疼还来不及呢!”话音未落,猛地扑了上来。

晏小仙飘然闪身,转到了他的背后,正待痛下杀手,蓦地瞥见墙角柜子上,一个黄铜圆镜闪闪发光,心头一凛:“糟糕,天师镜!难怪龙虎四真这般有恃无恐,敢留下我和这小贼独处一室。原来早在屋中暗藏了法宝,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

晏小仙冷汗涔涔,连忙将手中的勾魂针收了回去,翩然退到墙角,笑道:“公子爷,外面那些奴才,指不定正等着看我笑话呢……我脸皮儿薄,可不想和你亲热的场面,让他们瞧了去。”

李东侯被他逗得欲·火熊熊,心痒难搔,哈哈笑道:“小肉肝儿,就你花样多!罢了罢了罢了,你爷疼你,全听你的便是。”

当下急不可待地将那天师镜翻了一面;又在屋里绕了一圈,将藏在暗处的诸多法宝一一收起,略一数去,竟有七八件之多。

晏小仙心中悚然,暗呼好险。

等他全部收毕,这才嫣然一笑,款款上前,一边伸手摸着李东侯的脸颊,一边柔声道:“公子爷这般心疼我,我可真要好好报答,让公子爷欲死欲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

李东侯眉开眼笑,道:“小肉肝儿油嘴滑舌,每句话都甜到爷心里……”

李东侯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乱闪,胸口忽地一麻,既而双臂、后颈、腰肋、双腿……陡然麻痹。

定睛再看时,全身少说已扎了七八十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闪着碧幽幽的光。

“你……呜……”

他又惊又怒,张大了嘴想要说话,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全身奇痒,夹杂着锥心刺痛,直如千万只蚂蚁齐齐咬噬,偏偏动弹不得,难受至极,直欲发狂。

“你不是要采菊花蜜吗?唉,天寒地冻,蜜蜂只怕是叫不来啦。”

晏小仙笑靥如花,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地道:“不过,这些冰魄针上涂了‘相思蜂卵’,等它们在你血液内孵化出来,就会游到你的心脏里筑上一个蜂巢,天天为你采花酿蜜。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就会明白‘甜到心里’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美啦。”

李东侯脸皮涨紫,双目凸出,惊愕、恐惧、愤恨、疑惑、哀求……诸多神色夹杂一起,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变得无比扭曲丑怖。

晏小仙心下大快,柔声道:“你定在想你平时待我不薄,我为何要如此对你,是也不是?唉,瞧在你快变成蜂巢的分上,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否则你到了阎王殿,岂不是要揪着你那抱琴打官司吗?”

摇身一变,顿时恢复原貌,明眸皓齿,清丽如仙。

李东侯陡然一震,直愣愣地盯着她,再也移转不开视线。又是痴迷狂乱,又是惊骇恐惧,喉结滑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涌出一道道的白沫。

晏小仙笑吟吟地传音道:“狗贼,当日你对我大哥横加羞辱,便想杀了你泄恨。今日又将麒麟儿折磨如此,更饶你不得!”

她素手一翻,正待将吸魂针扎入他的泥丸宫,却听屋外人语嘈杂,有人轻叩屋门,急道:“公子,老爷来了!快将抱琴藏好!”

晏小仙一凛,忙摇身变做李东侯,从袖中取出那玉石匣子,默念法诀。玉匣碧光闪耀,顿时将李东侯真身收入其中。

她刚将玉匣藏入怀中,李木甫便已推门而入,身后赫然跟了两个黄袍道人。

左边一个白面无须,细眼鹰鼻,神情颇为倨傲,不知是谁。

右边一个长须飘飘,背负青铁剑,铜铃似的双眼精光四扫,竟是现今的龙虎道的天师、“灭魔真人”张飞羽。

晏小仙心中扑扑直跳,忍住厌恶,恭声道:“叔父,两位道长……”

李木甫摆了摆手,淡淡道:“东儿,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这么称呼。”转身哂然道,“飞羽、玄真,当日洛阳牡丹花会,你们曾见过犬子,还记得吗?”

晏小仙一怔,既而大吃一惊,敢情李东侯竟是李木甫的亲生儿子!

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张飞羽便叹了口气,又说出了一句让她更感惊讶的话来:“牡丹花会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儿,一晃却已十年,真是光阴似箭。当年飞羽一直不明白,为何天师不让公子修行炼法,今日总算明白天师的苦心了。”

那白面无须的张玄真也附和道:“不错,天师雄才伟略,数十年如一日,甘当幕后宗主;又高瞻远瞩,舍得让独子不修半点法术……单单这两点,便是我们插翅也难以追及。”

“天师?”

晏小仙芳心迷乱,惊愕至极,听这二人的口气,李木甫竟像是……竟像是龙虎宗幕后的真正天师!那么张思道呢?难道他竟只是一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