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异曲同工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1945年3月14日,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陈百威在纽约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彻夜难眠,三年多身居异乡的飘泊生涯,使他对香港产生了强烈的眷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返回太平山,重振昔日的辉煌……在纽约处理完各项事务,乘飞机飞回泰国“金三角”毒品基地。

“和安乐”成员在清迈的森林里再一次迎接堂主的到来,等待率领他们重返香港,重振江湖。

庆祝大会后,陈百威仍按过去的编制留下傅灵华、许成名、邓大清负责“金三角”事务;何南、钟盛富回越南荣市重操旧业。

这时文贵建议:“越南的这份家业依我看还是放弃为好。如今是新社会了,‘妹仔’问题早已废除。”

傅灵华担心何南留在泰国会取代他的位置,说:“干黑道的哪能少了‘黄、毒、赌’以前不也是一直做过来了?”

“烟土和赌博目前世界各地虽有禁令,但政府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贩卖人口的事,属于人道方面的问题,一旦败露就会名誉扫地。这三年多来,堂主在社会上做了不少好事,特别是援助国内抗战方面有了杰出贡献,并拥有了一定的威望。这一次回去,肯定会受到香港公众的关注,将来的道路必须是从黑社会走向台面,从做不正当生意到合法经营,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英雄所为。”

陈百威很受启发,叹道:“还是军师有眼光,看得长远,我还把自己当二三十年代的黑帮老大呢。”

“这就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文贵摇头道,“我都老朽了,除了出出主意,各项事务还得以弟兄们为主。”

何南仍然留恋越南,说:“我不去越南难道回香港?”

傅灵华道:“香港有什么不好?人都能多看几个。”

“我讨厌香港的空气,人多、废气多,在山区过日子,寿命都长一点。”

“这样吧,”陈百威道,“我们在南洋还有一些生意来往,你老人家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带领弟兄们去开创一片基地,对将来做正当生意也有好处。”

何南在南洋呆过几个国家,那里还有几个情人,一下子动了心,说:“这还差不多。”

管名花一听急了,反对道:“去南洋不好,热带丛林的瘴气太重,弄不好会死人的。”

何南道:“你知道什么叫热带丛林?不过听我讲了几句罢了。你的神经错在哪里我都知道,一大把年纪了,我哪有精神干年青人做的事!我现在呢也有了一点积蓄,可以养活几个人,南洋那七八个女人要是活着的话大家一起生活,也算了却这一辈子的心愿。”

管名花说:“阿南,你还是不要去南洋,说不定那些女人都死了。”

何南啐道:“你才会死呢,不安好心的人最该死!”

“别发火嘛,我说的也是事实,比如你越南的情人阮安妮,又比如泰国的情人阿曼支……事实都是在变的嘛。”

“不管怎么样,我非要了却这心愿,偏不信七八个女人全部死的死、嫁的嫁,我告诉你,她们在你前面,不许吃醋,吃也没用!”

管名花嘟着嘴,不满道:“你得意什么,我的男朋友比你多很多!”

陈百威见他们越说越离谱,说:“就这么定了,下去做准备吧,我得马上赶回香港。”

这时何香珠说道:“还有我,我也去南洋吧!”

何南奇怪地望着香珠,又看看陈百威:“你们……”

香珠故做轻松道:“我们没什么,只是担心你老的身体,阿威也是孝敬你的。”

何南拍着胸部,说:“我没什么,有你几位小妈照顾,我担心的是你们……”

陈百威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们没什么。香珠,我们还是一起回香港吧,机票已经订好了。”

何南这才放下心来。

何香珠感激地望了陈百威一眼:“谢谢你。”

陈百威苦笑:“不客气。”

陈百威回到香港,已是1945年的冬天,杨慕琦总督仍未回港,由哈克尔军政府主持各项事务。

由于陈百威在欧洲组织募捐支援抗日,回港后立即受到新闻界及哈克尔军政府的欢迎。

报纸等于给陈百威作了广告,在沧陷前后失散的“和安乐”成员纷纷回到陈百威身边。

一段时间,陈百威成了大忙人,既要安排收留旧部,又要应付新闻记者与军政府。

新闻记者小草凭着以前和陈百威的特殊关系,在《中国新闻报》上连篇累犊地发表独家新闻。

一天,在同一张报纸上,陈百威看到一篇著名白雨的报道,赫然写上《彭绅士,一个靠智慧救亡的中国人》。

陈百威来不及看文章的内容,一口气就憋在心里出不来也咽不下,很久才把报纸拍在桌子上,骂道:“流氓!!”

文贵正在剔牙,他偏过头来,拾起打烂的报纸认真抚平慢慢地看起来。

陈百威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道:“里头什么内容?”

文贵并不急着说,把报纸递过来。陈百威摆摆手:“我才不想看这些狗屁文章。”

文贵咳嗽几声,把牙签上的脏物用指甲剔掉,说:“我已经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人容易看得开。”

陈百威不明白他的意思,抬眼望着他。

“就说在这个问题上吧,彭昆明明是粉饰自己,可他粉饰得就是有道理,看不出破绽,这就叫人不得不服,你想不通也没法!社会就是这样,每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既有屈死的鬼,少不得就有占足便宜的人。”

陈百威咽喉动了动:“他在说沦陷期间彭昆如何与日本周旋暗中保护同胞吧?”

“这些内容当然不会少,”文贵道,“但远不止这些,你看完就知道了。”

陈百威拿起报纸,这时一位马仔进来报告:“堂主,有电话。”

陈百威问道:“谁找我?”

“军政部打来的。”

陈百威不得不起身去厅外接电话,一会他回来,文贵问道:“军政部什么人找你?”

“锄奸处。”陈百威说,“我得马上去一趟,这事很重要,可以趁机把彭昆的内幕向他们汇报。”

陈百威带上两名保镖,驱车来到中环军政部。他认识“锄奸处”的负责人戴维斯。进了办公室双方用粤语直接进行交谈。

戴维斯约三十岁年纪,金发碧眼,典型的英国血统,能说一口基本上可以听懂的广州话,也许正是这一点军政府才派他负责“锄奸”。

“最近,我得到很多人的举报,说彭昆在沦陷期间替日本人干了很多坏事,据说你是最了解他的,这些举报是否属实?”

陈百威点头:“在我们中国人里中,他算是第一个败类!”

戴维斯不悦道:“陈先生,有些事情是不能凭个人感情下结论的。我们英国人最讲究证据,没有证据,明明知道谁杀了人,也不能随便抓他,你懂吗?证据。”

陈百威感到这英国人有点傲慢,干咳一声表示不满,说:“证据当然是有的。比如说,在日本人来到之前,他率先带领大批手下在九龙洗劫。”

戴维斯耸耸肩:“这是属于警察部门管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比如说他和日本宪兵部的李志廷勾结,屠杀了不少香港同胞。”

戴维斯点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举报上也提到了,你有证据吗?人证、物证都可以。人证就是说可以站出来指证彭昆日本人帮凶的人;物证很明确,比如彭昆有没有在日本人手下任过职务或者在报纸上刊登过亲日通告?”

陈百威道:“他是暗中替日本人效劳的,这种人更可恶。”

“暗中亲日更要有证据。”

陈百威有点耐不住了:“他经常出入李志廷的宪兵部,这就是证据。”

戴维斯冷笑一声,随手拿过一张报纸递给陈百威,说:“你拿去看看,这上面有关于彭昆的报道,人家说他和日本宪兵周旋,为的是便于拯救同胞,而且有凭有据,连救过的人名都写在上面。”

“这个并不难,他害死一千人再回过头来救活三五个人……”

戴维斯很不高兴:“陈先生,我不是你的下级,不希望你跟我顶嘴,我说过一千遍了,我们需要证据、证据!!哪怕他真害死一千人,只要找不到证据就等于没有,而他救活三五个人有人证物证,我们就得封他为抗日英雄!”

陈百威傻眼了,很久才说:“证据么……我有,莫启青、苏小枫就是最有力的人证,彭昆干过什么,他俩都知道。”

戴维斯表情松驰下来,说:“我也怀疑彭昆是个大坏蛋,否则也不会急着叫你来。我收到的举报信都说苏小枫、莫启青还有你是证人。可惜的是苏小枫不见了,而莫启青虽然关了起来,也只能指证在九龙打劫的事,你呢——也没戏了。”

陈百威回到半山别墅,打开那张《中国新闻报》,认真读完《彭绅士,一个靠智慧救亡的中国人》,文章的立意是针对有人根据彭昆在沦陷时期经常和李志廷在一起怀疑他做过汉奸进行辩解的。

文章称,彭昆在香港沦陷期间和李志廷交往并没有直接参与任何杀害中国人的活动,相反,他还利用这种便利,在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问暗中通风报信,救过不少抗日人士,文章里还例举了时间、地点、被救人姓名……陈百威放下报纸,文贵道:“现在你服了吧?”

陈百威叹道:“这家伙确有一套,不过也不是天衣无缝。”

“你说还有破绽?”

陈百威点头:“是的。狐狸再狡猾,总会露出尾巴,现在唯一的证人苏小枫失踪了,我们从这一点可以突破缺口。”

“你是说寻找苏小枫?万一他已经杀人灭口了呢?”

“不会,”陈百威说,“从现在起,他会更加小心粉饰自己,如果连最亲近的手下都下手的话,其他人都会寒心,谁还愿意追随?为了表现自己的义气,彭昆会设法把苏小枫保护起来,使他不至于落在锄奸处手里。”

“那么,怎样才可以找到苏小枫?世界这么大,藏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

“这个不难。彭昆的手下并没有与他十分亲近的,只要舍得花钱,不难找到苏小枫的下落,到时押到锄奸处,酷刑拷打,不愁他不供出彭昆!”

俩人正说着,堂口弟兄入报:“堂主,记者小草来访。”

“请他进来!”

小草背着相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进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怒。

陈百威一眼看见报上有白雨写彭昆的文章,便明白他的来意。果如所料,小草一落坐就气咻咻道:“陈堂主、文军师,你们看了报纸吗?”

陈百威点头,示意手下给他沏茶。

“简直是流氓!”小草喝了一口茶骂道,“太岂有此理了!”

“他本身就是个流氓,”文贵道:“世上岂有此理的事太多了,问题是我们找不到他的证据。”

“我正向你们要他的证据呢,没有证据,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那到没有,”陈百威说,“证据还是有的,只要能找到苏小枫什么事都能解决。”

“苏小枫已经失踪了,”小草说,“自公告刊登后,连莫启青都主动投案了,独独苏小枫迟迟不出现,看样子一定是彭昆惧怕苏小枫供出他,才有意杀人灭口或是躲了起来。这些天我在考虑写一编关于苏小枫失踪的分析报道,可是又怕彭昆反咬一口,说我诬告他,想来想去只好到这里向你们讨一点消息。”

一直沉的文贵说:“你和白雨是同事,他最近和彭昆打得火热,从他口里说不定可以寻找到一点有关苏小枫线索。”

小草摇头道:“白雨老了,写不出东西来了,报社念在他干了多年的情份,给他分派一份闲工,饲弄花草什么的。最近也不知什么原因,又被彭昆利用,写了那么一篇文章。”

“你们报社那种文章怎么也可以登?”文贵问道。

“这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报纸本身就是公众读物,刊登一些引起公众注意的文章对发行量有好处;二是白雨多年没发表文章了,登一篇照顾情绪。这样做并不等于我们报纸就承认彭昆是真正的爱国人士。”

陈百威点头表示赞同,说:“刚才文军师说得有点道理,回到报社多与白雨接触,说不定他会知道一点有用的线索。”

小草到了该走的时候,起身道:“我当然会打听,不过你们也不能放弃,想其他办法打听打听,我正等着写这篇大稿出名呢。好罢,告辞。”

陈百威也不挽留,小草走后,又落实如何收买彭昆手下打探苏小枫下落的事。

几天后,陈百威派去的探子得到一点线索,说苏小枫被藏在郊外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由专人送食物与女人。

得知苏小枫还没有死,陈百威放心了,问道:“负责送食物的是什么人?”

“是彭昆身边的人。”

陈百威叹了口气,望着文贵道:“这就不愁了。你下去打听具体是什么人、有了消息及时汇报。”

陈百威送走了探子,小草就打来了电话。

“陈堂主,白雨真知道苏小枫的下落!”

陈百威喜出望处,说:“真的?”

“一点不假,不过这老小子要钱才肯开口。”

“你马上带他过来,我愿意给钱。”

“好的,我就带他过来。”

一个小时后,白雨到了,进屋就提出两个要求:一是保密,不能透露是他提供的线索;二是要一大笔钱,得了钱马上离开香港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陈百威道:“第一个要求我可以保证,至于第二个要求……”

白雨咽了咽口水,说:“我的要求不高,五十万港币就够了。”

陈百威道:“你开这么高的价我就只好另辟途径了,实不相瞒,我的人已买通了彭昆的手下,苏小枫的下落很快就会知道。”

白雨这下急了,说:“那就五万”

“一万!”陈百威截钉切铁,“不干就拉倒。”

白雨苦着脸:“我以为会发一笔大财,没想到——唉……”

“先说说你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陈百威望着白雨。

“是这样的,最近为写文章的事,我和彭昆接触多,他不知听谁说过我有一套种花的好技术,向我讨要一盆花,我以为是他要,谁知他对一位马仔说,把这盆花送过去给小枫赏玩,我才知道他是笼络人心。心里后悔不该好花送人,转而又想:苏小枫是军政府通辑的汉奸,找到他的下落说不定可以领赏。于是就租了车在后面盯着,才知道苏小枫原来是藏在石澳的一个村子里。从石澳回来,小草找我打听苏小枫的下落,并说你愿意出大价钱……”

陈百威道:“好吧,你先回去,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钱马上兑现,我是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绝不会食言。”

送走白雨,陈百威亲自领着一批人驾车去石澳,在白雨说的小村庄果然找到了苏小枫。这小子死到临头还在悠闲自得地赏花,这盆花也许就是白雨送的那盆。

陈百威下令把他抓住,苏小枫拼命反抗,还一再叫喊冤枉好人。

“把他的嘴堵起来!”陈百威道。

苏小枫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毛巾被推上客货车,径直送往“锄奸处”。

戴维斯惊讶地看着苏小枫,翅起拇子表扬道:“陈先生果然有一手!”命令手下道:“给我松绑、用刑!”

“慢,”陈百威提议道,“不妨先打个电话把彭昆叫来,要他没有逃跑的机会。”

“说得有理,”戴维斯道,“只要这家伙供出彭昆,我立即扣留他。”

话说彭昆在香港沦陷的三年多里,威风八面,聚集了不少的钱财。人一旦有了钱,就特别爱惜自己,担心什么时候突然栽了,因此行事更为小心。自从鸩杀了在东江抢劫胡蝶财物的马仔后,他准备洗心革面,扮演一位萨菩善者,在手下面前不再像以前一样动辄打骂,特别是对苏小枫,更是情同手足,令人大惑不解。他解释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突然发现世界最最值得亲近的还是你们,从此以后,各位是我的亲弟兄,不是马仔……”

1944年以后,日军在战场上失利,他为了捞取资本,利用与李志廷的特殊关系,救了一批抗日分子,并尽量使被救者知道是他干的。1945年8月14日,日本人正式宣布投降,这时候彭昆紧绷神经,日夜回忆、检查自己在什么地方存有漏洞,发现只有苏小枫知道他秘密与李志廷交往。

这时,恰逢军政府在报上刊登公布,限令凡在沦陷时期效忠过日本的汉奸主动去“锄奸处”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名单上赫然有苏小枫的名字。

苏小枫也听到了风声,十分焦急,准备去自首。

彭昆知道一旦苏小枫落在“锄奸处”手里,自己也会跟着完蛋——杀人灭口?这办法当然好,但这节骨眼上谁都十分敏感,自己会成为被众人怀疑的目标?

彭昆没有这么做,召集手下,声泪俱下他说绝不会让“和义堂”的任何人被“锄奸处”抓走。然后私下里恐吓苏小枫:“你别犯傻,劝你去自首——说是宽大,实际上是杀头。”

苏小枫很怕死,说:“我该怎么办,好容易熬到今天,这样死了不值。”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去一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风声再接你回来。”

“躲哪里啊?我是舒服惯了的,离不开女人和酒。”

“我在郊外替你租间屋,定期派人送食物、送女人,保证不会让你吃亏。”就这样苏小枫被彭昆藏在石澳,每隔几天,派两名马仔送食物、送女人。一开始堂口里不少人猜测彭昆会想杀了苏小枫,过了一段时间,并没有迹像,这才相信彭昆是真心待手下好了。

石澳在东龙洲的对面,靠近大海,从前为绑票议员伍平,彭昆与陈百威在这里火拼过,地形相当隐蔽。

苏小枫安顿下来后,社会上对彭昆与李志廷交往的事议论颇多,认为如果不变节当汉奸,绝不会得到日本人的庇护。

彭昆焦头烂额,当他从《中国新闻报》上看到小草吹棒陈百威的文章,灵机一动,派人把白雨找来。

白雨仍在新闻报社,由于年龄的关系,采写不出吸引人的新闻,在报社颇受冷落。报社看在他过去的功绩上没有炒他鱿鱼,因为他一向文弱,手无缚鸡之力,做不了粗重活,于是分派他饲养报社天井里的花草,每天十分无聊,因此有时间研究世界各地的奇花异卉。

彭昆派人请他,他以为彭昆也爱花,一进门就大谈花经,从洛阳牡丹到日本君子兰,讲得唾沫飞溅。

彭昆找白雨是想请他写一篇名为《彭绅士,一位靠智慧救亡的中国人》的报道,题目是彭昆自己拟的,内容他也想好了,说他在沦陷间如何巧妙地与李志廷周旋,救了无数抗日积极分子。因此,对白雨的“花经”当然不感兴趣,就说:“你说的花都没什么出奇的。”

白雨急了,扶扶眼镜说:“我有出奇的花卉,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弄到了一盆蔓陀罗花。此花闻之香,可有奇效,不管什么人闻了,就会失去记忆。”说到这里,白雨喜喜笑道:“如果彭军师喜欢哪位女人,这些女人又不肯就范,闻一下蔓陀罗花,绝对成功。要不要我送一盆给你?”

彭昆觉得再没必要扯这些无聊话,说:“这年头只要有钱没有不肯就范的女人,白先生,钱比蔓陀花重要,你还是想办法赚点钱吧。”

白雨红着脸道:“那当然,那当然。”

“我这里有条财路关照你,替我写篇文章,事成之后还有重赏。”彭昆把自己拟好的内容提要给了白雨。

白雨看了一遍,抬起眼道:“彭军师,这个题目我看要改一下。”

“怎么改?”

“改成《与魔鬼打交道的人》更好,意思含义是一样的。”

彭昆连连摇头:“不妥,就用《彭绅士,一个靠智慧救亡的中国人》。重点要突出‘彭绅士’这三个字。”

白雨明白了彭昆的意思,说道:“最近的风声对军师很不利呀。”

彭昆听出了一点端倪,追问道:“什么风声,难道连我也瞒么?”

白雨红脸道:“那倒不是。我听小草说,最近很多人都向锄奸处举报你,戴维斯对你也有怀疑,准备叫陈百威去询问你的证据。”

彭昆吃惊不少,问道:“你和小草关系还好么?”

白雨摇头:“不是很好,不过他是直肠子,心里藏不得话,有什么都敢说。”

彭昆点头道:“很好,你帮我注意他,特别打听陈百威与戴维斯说了什么——你最近缺钱化吧?先拿五百大洋。稿子的事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白雨喜形于色地接过银票,称谢告辞,走至门外,又被彭昆叫住。

彭昆想了片刻,说:“你的蔓陀罗花送一盆给我吧。”

两天后,《彭绅士》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白雨还给彭昆送来一盆蔓陀罗花。

彭昆把花摆在案上,果闻着一股奇香,赞道:“好花!”说着把鼻子凑了过去。

白雨急道:“军师别……这样……”

“怎么,不可以闻吗?”

白雨道:“这花偶尔闻一下不妨事,时间长了人就会失去记忆,每时每刻都处于幻觉状态。”

彭昆道:“这才好呢,谁都知道醉生梦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白雨道:“话虽如此说,但那是对落魄之人而言,像军师你一旦失去记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地位还有大批财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说得有理,来人啦!”

贴身保镖走进来问道:“军师有什么吩咐?”

彭昆指着盆花:“这是当今世界上的奇花,经常闻它就像活在仙境中一样,你拿去给苏小枫,让他天天闻着解解寂寞。”

保镖端着花出去,白雨仿然大悟,翅出大拇指道:“军师这一招实在高!!”

彭昆坐下来,不悦道:“有什么高的?”

白雨侧身坐下,嘻嘻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听小草说,陈百威正在寻找苏小枫,找到了他,就等于掌握了你替日本人做事的证据。”

彭昆摸着下巴问道:“还说了什么没有?比如怎样去寻找苏小枫?”

白雨搔着头,好一阵说道:“据说是通过收买你的手下……”

彭昆滴溜着眼睛,突然与白雨耳语:“我再给你一次发财的机会,向陈百威秘报苏小枫……”

白雨跳了起来,惧恐地摆着手,说:“不不不,出卖你的人,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彭昆咳嗽一声,拍着白雨的肩说:“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干,我告诉你苏小枫的藏身处。”

白雨见彭昆一脸认真,说道:“那……你可别耍我。”

“放心好了,我是认真的,也算是酬谢替我写文章的报酬。不过不是现在,要等苏小枫完全失去记忆才能告诉你。”

白雨心里一惊:原来他是要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呢,我以为他真的变得好心肠了,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想到此处,白雨干咳一声,说道:“那就谢谢军师了。”

几天过去了,彭昆驾车亲自去了一趟石澳,见苏小枫把蔓陀萝花置在房前窗台上,日夜赏玩,闻其香气。

“小枫。”彭昆叫道。

苏小枫转过身,睁着疑惑的眼睛望着彭昆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我是彭昆,你的军师!”

“彭昆?军师?”苏小枫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一定是贼,想偷我的花!”

彭昆窃喜,想不到这种植物还真有神效,放心地回到家中,打电话通知白雨,向他透露苏小枫的藏身地。

以后的几天,他在家里等候消息,担心陈百威找不到苏小枫,然后又自我安慰:不会的,以他的聪明即使不让白雨指路都能找到。

彭昆的担心直至戴维斯打来电话才告终,他知道戴维斯为什么找他,此时,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走进“锄奸处”办公室,陈百威、戴维斯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彭昆抱拳,满脸堆笑,说:“戴先生叫我来有何指教?噢,陈先生也在这里?”

彭昆找了张椅子准备落座,戴维斯起身道:“你站好,不坐了,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戴维斯在前面领路,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很大的刑室里。

“戴先生领我来这里,我没犯罪呀。”彭昆故作恐惧。

“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不见棺材不流泪’,现在你当然是不认罪的!”

戴维斯喊了一句英语,立即有人架着一个人进来,正是苏小枫。

戴维斯问道:“彭绅士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他以前是我的手下,后来沦为汉奸,光复后又逃跑了——这与我有关吗?”

“当然有关系。这家伙藏在石澳才被抓来,他掌握了你替日本人做事的很多证据,现在我们要让他全部说出来。”

“戴先生别冤枉好人,万一证据不足我可是要反诉诬告之罪的!”

“好吧,等着瞧!”戴维斯说完转身走近已被剥光衣服吊了起来的苏小枫,扬了扬手中皮鞭:“老实交代,在沦陷时期你在彭昆的指使下出卖了多少抗战人士?”

苏小枫摇头。

戴维斯咬着牙一皮鞭抽去。

“哎哟,你打我,好痛呀!”

“还有更厉害的呢,”戴维斯指着室内的老虎凳、电刑具、铬铁、狼牙棍说道,“老实交代,当年日本人建‘慰安所’是彭昆帮忙出谋划策?!”

苏小枫摇头。

戴维斯从炉火里抽出一只通红的铬铁烫向苏小枫的裸体……“哎哟我说——”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传到办公室里。

惨叫声是苏小枫发出来的,陈百威满怀希望地在办公室内踱步,不时看一看手表,一个钟头过去,走廊上传来皮鞋声,陈百威迎了上去,发现戴维斯一脸不高兴,忙问:“怎么,没有招供?”

戴维斯耸肩摇头,做无奈状:“你抓来一个废人,他已经失去记忆。”

陈百威惊呆了,彭昆随后出来,拍着他的肩说:“陈先生,一会儿我上你处拜访,有些话我们需要当面谈谈。”

陈百威回到半山区,文贵听完他的讲述,很久才开口:“堂主,依我看这事该看开一点,彭昆可以立足下来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人在江湖,必要时该学会宽容。”

“他还说要来拜访我。?”

“你答应没有?”

陈百威摇头:“我没有心情。”

文贵叹道:“这就是我们的错了,他既然愿意来访,我们就该欢迎,显示我们的气度和海量。杨慕琦很快就要复职了,那时你和彭昆都是台面上的人物,过去那种打打杀杀的勾当将一去不复返,应该以新的姿态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陈百威道:“看来还是军师能彻悟,都一把年纪了,我还是年轻时候的性格。”

“社会历来都是这样的。”文贵道,“想出人头地,对生活在最低层的人来说不外乎两条路:一是先做孙子后做爷;二是先为强盗后招安。你走的正是第二条路,强盗一旦招安后不能再杀人越货,必须摆出一付正经人的面孔,在出发点上,你和彭昆是一样的,只是做法有点不同。好比爬山,你从正面,他从山后,谁能达到顶峰,社会就承认谁是一代枭雄,你说呢?”

陈百威点头:“这叫不服也得服。”

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接着又有喇叭声,俩人正感到纳闷,属下进来报告:“堂主、军师,‘和义堂’彭昆来访。”

陈百威与文贵对视。

“请他进来!”文贵先开口,又起身对陈百威说:“我们出去迎接吧。”俩人迎出大门,双方见礼。

“没有征得两位的同意私闯贵府多有冒犯。”彭昆说,“不过有些话我觉得很有必要说明。”

陈百威把彭昆请入会客厅内,双方落坐,说:“我和文军师刚刚还有说你呢,今天在‘锄奸处’的事还望见谅。”

彭昆连连摆手:“不必多礼。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是也罢,非也罢,如今香港的江湖是你我共撑一片天。陈先生义薄云天,做了不少有益社会的好事,可以说是饮誉港九;我呢,不管怎么说,港人对我多有怀疑,今天总算洗清了。这些年来,虽没能挣得好名,积蓄还是有一些,今后不可能再干打打杀杀的勾当了,那都是初人江湖者干的事,我准备在杨慕倚总督复职之后,多做善事,也算是对过去的补偿,心灵上多少有点安慰吧。”

文贵道:“我才和堂主说呢,江湖之争就好比登山一样,只要达到顶峰,不管他采取什么手段,都可算一代枭雄。”

彭昆抱拳:“难得文军师与我有同样想法。如今香港的江湖莫启青已明显失势,即使出山,也不会有太大的号召力。正如文军师所说,站在山顶上的是我们两个。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讨得你们——特别是陈堂主的谅解。既然都是‘登山’,难免会采用各种手段——包括你们无法容忍的手段。我希望陈堂主持宽容态度,社会本身就是多元化的,就像这地形一样,既有维多利亚港的平坦,也有太平山的突兀。做人要能伸能屈方算人杰。”

陈百威终于点了点头,对彭昆的认识似乎又加深一层,并说:“我也是贫苦出身,如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人,永永世世也无法出人头地,现在我们都是有资本有地位的人了,如果你能真如自己说,从此走正道,我就认了你!”

彭昆率先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能得到陈先生的认可,我彭某人这后半世绝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

陈百威也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也重复你说的一句话——过去的就让他就去!”

两位大佬的手握在一起,仿佛整个香港的江湖风云就凝聚在这两只手上。

“我从小就瞧不起没有能耐的人,”彭昆说,“在我眼里一切平庸的人天生就只能供人欺凌、宰割。经过无数的较量与拼搏,在整个香港岛令我打内心佩服的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陈百威!”

“你也不简单,”陈百威用另一只手拍着彭昆的肩说,“通过另一种途径获得一片天地,在江湖上你创造了一次奇迹!”

“说得好!”

就在这一瞬刻记者小草从门外闯进来,举起像机摄下这一帧富有历史意义的相片。

“我将写一篇轰动香港的报道,题目叫《香江江湖,俩大佬摈弃前嫌握手言欢》,这帧相片将配文发表。”

陈百威、彭昆两人露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