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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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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ròu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láng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chūn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jiāo给这个陌生人,还是jiāo给自己。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jiāo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cháo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gān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qiáng,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jīng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jīng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gān慡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入京

“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láng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chuáng上坐,段岭却缩到chuáng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qíng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qíng,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
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
“嘘。”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
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信半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我爹叫段晟。”
骏马驰向河岸畔,郎俊侠翻身下马,于封冻的渡口牵着马,载着段岭渡过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岭重复道。
“到上京来求学……”段岭昏昏yù睡,在马上摇摇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关下,李渐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他遍体鳞伤,踉踉跄跄,浑身多处骨折,唯一陪伴着他的,便唯有背负之剑,以及脖上系着的红绳。
红绳穿着一个吊坠,那吊坠晶莹剔透,乃是一枚洁白无暇的玉璜。
一阵风卷来,将玉璜上的积雪卷去,现出黑暗里温润的荧光。
遥远的天地尽头,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qiáng大的力量在召唤,那是苍鹰越不过的鲜卑山,鱼儿游不到的冬泉河,那股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牵绊,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风雪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逐渐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láng,还是一阵摧毁世界的旋风?
“奔霄!”李渐鸿吼道。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扬起雪粉,朝着他驰来。
“奔霄——!”
战马嘶鸣声划破长空,冲向李渐鸿,李渐鸿拖着马缰,用尽全身气力,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
“走!”李渐鸿喝道,与奔霄一同消失在风雪之中。
渡河过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渐有人烟,天气却越来越冷,郎俊侠反复教段岭,不可对外说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岭背熟,郎俊侠又与他说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岭渐渐忘了担忧,亦渐渐忘了伤痛。
段岭的噩梦犹如他的一身伤,都在逐渐痊愈,及至背上伤口结痂,外痂也已脱落,留下淡淡的几道痕时,郎俊侠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段岭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楼台照海色,衣马摇川光,越过鲜卑山西段,夕阳西下,一抹红光从无尽的旷野中透出,锦河如带,环城而过,闪烁着冰河的光泽。
上京城于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郎俊侠朝段岭说。
段岭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侠抱在怀中,二人于马上眺望着远方的上京城,段岭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觉得很暖和。
抵达上京时恰好入夜,城门处把守森严,郎俊侠递出文书,守卫注意到了段岭。
“哪儿来的?”守卫问。
段岭盯着守卫看,守卫也盯着段岭看。
“我爹叫段晟。”段岭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
守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自述,问:“你俩什么关系?”
段岭望向郎俊侠。
“我与他爹是朋友。”郎俊侠答道。
守卫将文书看了又看,最后不qíng愿地放二人入内。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两侧堆满了雪,正是一年将尽之时,路旁醉汉秉灯持酒,栏前歌女抚琴细歌,更有甚者或坐或卧,等在灯红酒绿的酒肆之外。
艺jì放肆的招呼声从夜阑中漏出一二分,佩剑的武人驻足抬头观看,揽红抱翠的富商喝得烂醉,摇摇晃晃,险些撞翻了面食摊。马车叮当作响,从结冰的路面过去,轿夫一声喝,华丽的高抬大轿稳稳离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着上京的四面八方移动。
主道上不许纵马,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缰往前走,段岭的脸被捂得剩一条fèng,眼睛从裘帽的fèng中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转进侧巷后,郎俊侠复又翻身上马,卷起飞扬雪花,驰进深宅暗巷。
乐声被抛在了背后,灯火却依旧通明,安静小巷中两侧大红灯笼高挂,唯有马蹄在冰面上叩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小巷深处,拥着无数两层高的僻静宅院,灯笼一层层叠满了头顶,就连纷扬的小雪也被这温暖的光亮所阻挡。
那是一条暗巷的后门,郎俊侠朝段岭说:“下来。”
后门外坐着个乞丐,郎俊侠看也不看,随手一弹,碎银落在乞丐的碗里,“当啷当啷”地转,段岭好奇地侧头看那乞丐,被郎俊侠随手扶正,拍去身上的雪,牵着进去。郎俊侠轻车熟路,转过花廊与中院,到得侧厢内,沿途听见叮咚作响的琴声。
进了偏厅,郎俊侠仿佛松了口气,说:“坐罢,饿了吗?”
段岭摇摇头,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火炉前的矮案上,单膝跪地,给他脱下裘袄,掸gān靴子,解下捂耳帽,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点的温和之意,藏得那么深,只是一闪而过。
“这是你家吗?”段岭疑惑问道。
郎俊侠说:“这处唤琼花院,暂且住下,过得些时日,再带你去新家。”
段岭始终记得郎俊侠的那句“什么都不要问”,于是一路上很少发问,把疑问都藏在心里,像一头不安而警觉的兔子,表面上却显得安安静静的,反而是郎俊侠会朝他主动解释。
“冷吗?”郎俊侠又问,继而将段岭冰冷的脚握在他的大手里,搓了几下,皱眉说:“你体质太虚了。”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郎俊侠背后响起。
随着那声音,段岭抬起头,看到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着绣袄的美貌少女,背后跟着两名丫鬟。
“出门办点事。”郎俊侠头也不回,解开段岭的腰带,又转身打开包袱,取出gān衣服让他换上外袍,抖开袍子时才抽空回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女孩走进房内,低头注视段岭。
段岭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皱起眉头,女孩却先开了口,问:“这是谁?”
段岭坐直,脑海里翻过那一段话:我是段岭,我爹叫段晟……
然而还没出口,郎俊侠便替他答了。
“这是段岭。”郎俊侠朝段岭说:“这是丁姑娘。”
段岭按着郎俊侠教他的礼节,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她。那女孩名唤丁芝,倒是先笑了,朝着段岭一福,盈盈笑道:“见过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来过么?”郎俊侠心不在焉地问。
“边疆军报,将军岭下打成那样,足足三个月不曾来了。”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女:“去取些点心来,给段公子垫垫肚子。”
接着,丁芝又亲手提壶,斟了一盏茶,递到郎俊侠手里,郎俊侠接过,先尝一口,说:“姜茶,驱你身上寒气。”再递给段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