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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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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万一,男人还花三十块钱做了一张假身份证,老板看都没看。

那身份证一直揣在男人破旧的钱包里,姓名一栏写着“舒虢”,料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板也不知道“虢”该怎么读。

男人的真名其实叫“郭枢”。

??

冬夜寒冷,空气里浮着冰凉的水珠,又湿又潮。郭枢穿着老旧的深棕色棉服,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塑料口袋,一手紧了紧领口,快步朝一条巷子里走去。

这条街两边全是与蒸菜馆类似的“苍蝇馆子”,一些已经早早打烊,一些专做宵夜的才刚刚开门。除了“苍蝇馆子”,路边还有许多流动小摊,卖麻辣烫、烧饼、烤红薯、莲子粥、臭豆腐,什么都有。

郭枢曾经也想过买个三轮车卖麻辣烫,自己给自己打工,时间安排起来方便,但稍加思索就觉得不妥当。流动小摊太容易被城管盘查,而他并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既然要藏,那便藏得越深越好。

直到藏不住了为止。

路过一个烧烤摊子时,郭枢停了下来。

很久没有吃过烤茄子了,突然有些想吃。

烧烤摊子客人多,郭枢找了张小桌子,将打包好的粉蒸排骨放在上面,一边跺脚驱寒,一边往手上呵气。

等了大概一刻钟,茄子烤好了,郭枢付完钱,拿着外卖盒就往街对面走去。

他在巷子里的筒子楼租了间房,住在那儿的都是外来打工者,合同都不用签,交钱就给住。

筒子楼里灯光昏黄,地板踩着嘎吱作响,直到掏出钥匙开门,郭枢都显得很平静。

然而,在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一刻,神情突然变得极其阴鸷。

他握着钥匙的右手开始激烈发抖,左手拿着的外卖盒“啪”一声掉落在地,里面浸满蒜泥的茄子糊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粗重,直至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筒子楼不隔音,各家各户的电视声与吵闹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吼声盖了过去。

面向走廊的窗户透出昏暗的光,一簇一簇的,但他的家里黑暗阴冷,窗户紧闭,一丝光亮都没有。他就站在这一方黑暗里,兀自发抖,许久后,才抬起双手,重重地捶向自己的太阳穴。

又忘了!竟然又忘了!

从蒸菜馆里带出来的菜被遗忘在烧烤摊子的小桌上,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内心的恐惧让他难以转动钥匙,花了几分钟才堪堪将门打开。

他摁开家里的所有灯,站在屋中间,瞪大双眼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不会的,我怎么会变成那样?不会!不可能!”

脑海里,十几年前的事被剪成一帧一帧凝滞的画面,痴呆的父亲失禁了,满屋都是熏人的恶臭,同样痴呆的母亲流着口水,目光无神地傻笑,嘿嘿,嘿嘿嘿。

他捂住耳朵,不断摇头,可母亲的笑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拍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可是越是用力,那些他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去就越是清晰,不断提醒着他——郭枢,你的父母死于阿尔茨海默病,死得毫无尊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逃不掉的,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先是变得迟钝,然后失去对精神、身体的掌控,不再有自理能力,失禁、傻笑,成为活人的累赘,活着的牲口。不信吗?瞧瞧你自己,你才40岁,怎么就开始健忘,丢三落四了?再过几年,你就会成为当年的他们!

“不!”郭枢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砸在地板上。

他并非正向谁磕头,只是想赶走盘旋不去的梦魇。

患上那种病?怎么可能!

那种病毁了他的人生,现在又要来拿走他的尊严吗?

疼痛给他带来些许清明,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直起身子,手指从额上的伤口抚过,怔怔地看了片刻,吮掉了指尖的鲜血。

他深深吸气,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血的味道,异常甘美。

可是他眼中的阴翳并未散去,反倒越来越深,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

半晌,他撑着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拧开水龙头,洗脸。

水冰得蚀骨,他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

22岁时,离开前途光明的岗位,到荷富镇派出所报到,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大城市里基础设施相对完善,宿舍里有热水,不至于被冷得打颤。但老家穷,一到冬天就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郭枢守在灶台边烧水,准备烧完后给父母擦洗身子。可刚将滚烫的水倒出来,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

父亲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头磕在地上,正在痛苦地呻丨吟。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摔倒是常见的事,可撞到了脑子却可能引起大麻烦。郭枢立即将父亲背起来,匆匆往医院跑去。

一通检查后,医生说病人有发热、发炎症状,得马上住院。郭枢拜托护士安顿父亲,连忙回家拿必要的换洗用具,可一进门,又听见沉闷的哭声,闻到刺鼻的臭味。

母亲又失禁了,不知是不是想自己擦洗干净,居然爬到了灶台边,被开水烫伤。

看着满屋狼藉和流泪的母亲,郭枢两眼一黑,几乎支撑不住。

他白天的工作不轻松,此时已经是凌晨,却仍然没有办法歇下。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未来不会有分毫改善,反倒会越来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