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3)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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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慌乱的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

“背诗?”爸爸推开房门,衔着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首什么诗?”

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首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你这是一首什么诗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着爸爸发笑。爸爸笑得摇摇头说:“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

“糖果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

“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角却堆满了笑。

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终浮着那个清秀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眼睛中有着喜悦的光辉,嘴角带着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我们到哪里坐坐?”

“随便!”我说。

“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的照着大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到了植物园。

在植物园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奇怪,我,竟会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来自何方——在植物园中单独约会!他坐着,沉思的望着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饰虽简单破旧,但却另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我看看他,等他开口,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们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叶子扁而长。过了许久,他忽然指着那棵小树说:“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我奇怪的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然后望着我,眼睛里带着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吗?”

“当然!”我说。

“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直跟着你到你的家门口,望着你走进去,同时也发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就无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

“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已,这个无法自已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的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你……”我望着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

“这个……”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

“你说吧,我会懂的!”我热切的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

“她母亲不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的望着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

“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的看着他,一剎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你很想你的女儿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

他笑笑。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着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的把琴夹在下巴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着,就轻缓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着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着他。他对我笑笑,在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