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8)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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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折回去找过他,”妈妈说,眼光如梦:“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我贫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为我治病,一年后,我改嫁了他。佩容,我只是个弱者,我无力扶养你,也无脸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确实好,他待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这是实情,不是吗?但我另外那个亲生父亲呢?那个孤独而寂寞的父亲呢?我扑到妈妈怀里,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整个经过情形,然后,我抬起头来,坚定的说:“妈妈,让我回到他身边去吧!你不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家!哦,妈妈,我喜欢他!你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我知道,你离不开这个爸爸,而且,这样对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让我走吧!我要给他一个家。哦,妈妈,假若你看到他那种忧伤的样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儿,他早已知道你在这儿,但他不想破坏我们,反而宁愿自己独自离去!妈妈,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亲!”

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直到爸爸闻声而来的时候。爸爸急急的走进来,诧异的看着哭作一团的我们,然后,他搂住我说:“别哭,佩容,妈妈的病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然后,又吻着妈妈的脸颊说:“静如,只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千万别担心,佩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挣脱开了爸爸的怀抱,迅速的跑出了房间,跑到我自己的卧室里。我把房门锁上,冲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窗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街灯光秃秃的站在街边。我扑倒在床上,静静的哭泣起来,我为我自己哭,也为妈妈哭,也为我那个可怜的爸爸哭。

我一夜不眠,睁着眼睛等天亮,终于,星期天的黎明来临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过后,就溜出了大门。踏着清晨的朝露,我来到植物园。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计划看见到他后要讲的一切话。我要告诉他,妈妈对他的思念和我对他的爱,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九点钟已经到了,我变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却毫无踪影。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我不住打量着,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终于站定在我面前,问:“你是不是沈佩容小姐?”

我大吃一惊。

“是的,你是谁?”

“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我,我接过来,迅速的抽出信笺,于是,我看到几行简单的字。

“佩容:请原谅我等不及再见你一面了,我走了!人生,有许多事不能由我们自己安排,能够遇到你,是我这生最大的幸福,可见命运对我依然是宽大的。你给过我许多快乐和安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预料的,小佩容,谢谢你,我能再叫你一声宝宝吗?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儿作‘宝宝’。你有个幸福的家,但愿你能珍惜你的幸福,爱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祝福你陌生人”我看完信笺,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依然站在那儿没有走,我急急的问:“你认得这个写信的人吗?”

“是的,”那人说:“不但认得,而且我们同住在一起,他是个好人!”

“他现在到哪里去了?”我迫不及待的问。

“他去了!”他肃穆的站着,用手指指天。

“你是说……”我两眼发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简洁的重复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医生就宣布他顶多活六个月,但他奇迹似的还超出了六个月。星期一晚上去的,临死前,他叫我把这封信在今天到这儿来交给你!”

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着,这打击来得太快,使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犹豫的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说:“葬了吗?”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们几个伙伴出钱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丢进了海里,他真是个好人,对朋友真够慷慨,临死的时候,他还含笑说他无牵无挂了,他说,他最关心的两个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个好人!”

我靠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和我点点头,就自顾自走了。我茫然的抓着椅子和信笺,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我的躯体,我不能想,也不能做什么,这两天来的遭遇使我失魂。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望着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语的说:“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小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这是第一次约会时,“陌生人”,不,我的父亲说过的话,我依稀记得他怎样站在那椰子树下,调整琴弦,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

我不稳定的迈着步子,走出了植物园。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样会走到了家门口,我机械化的按了铃,有人给我开门,我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晃进了家门。一只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佩容,你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茫然的瞪着他——那个年轻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是谁。然后,我又晃进了妈妈的房间,接触到妈妈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听到她惊恐的叫声:“佩容!你怎么了?”

我站住,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妈妈,他已经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后,我就像个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两个月,病中,似乎曾经呓语着叫爸爸,每当此时,爸爸的脸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床前,用他大而清凉的手放在我灼热的额上,安慰的说:“佩容,爸爸在这里!”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着,心中想的是另一个爸爸。

当我神智恢复时,已经是冬天了。我的身体逐渐复元,妈妈爸爸小心呵护着我,爸爸每天给我买各种水果点心,妈妈呢,在这儿,我看出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经倒下去过,但她迅速的站起来了。现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谨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个“陌生人”。每当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握住我的手,我们静静的不发一语,心中都在想着那同一个人。唐国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带来各种书籍和说不完的笑话,还带来属于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输到我身上来,鼓舞起我以前那种兴致和欢笑。他每次来了,总高声的叫着:“糖果盆又来了!欢不欢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两个月的卧病,我该是一个最幸福的病人,周围全是爱我和关心我的人,但,我却寂寞的怀念着那自称“陌生人”的父亲,是的,他是个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但愿那个世界里,不会有贫穷、矛盾和命运的播弄。

在我又满屋子里走动时,已是腊岁将残,新年快开始的时候了。爸爸始终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妈妈明白。那天,我们在客厅中生了火,唐国本也来了。我仍然苍白瘦削,安静的蜷缩在沙发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兴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卧病以来,好久没有碰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终,已经热泪盈盈了,爸爸把我拉过去,审视着我说:“怎么了,小佩容?”

“没什么,”我笑笑,泪珠在眼眶中转动。“我爱你,爸爸。”

我说,这是真的,我多爱我的两个父亲!我开始明白我的幸福了。

“哦,”爸爸揉揉鼻子,故作欢笑说:“你还想撒娇吗?佩容,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我说。

“哦?”爸爸诧异的望着我。

“你忘了,腊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说。

“嗯,不错,你长大了!”

不是吗?二十岁是成人的年龄了,我确实长大了。唐国本在望着我微笑,我走过去说:“国本,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闷了。”

“喔,”唐国本有些吃惊的看着我,然后笑着说:“好,我们去看《出水芙蓉》吧,这是旧片新演。”

我们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门在我们身后阖拢了,关起一个未成年的我,也关起我的天真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