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3)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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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肚子里正在咕噜咕噜的叫着,我带着点怯意的对鹃姨微微一笑。还没说什么,一个“阿巴桑”就托着个盘进来了,里面装着饭和菜,热气腾腾的。我有些诧异,还有更多的不安,我说:“哦,鹃姨,真不用这样。”

“吃吧!”鹃姨说,像是个纵容的母亲。我开始吃饭,鹃姨用手托着头,津津有味的看着我吃。我说:“鹃姨,你怎么没有孩子?”

鹃姨愣了一下,说:“有些人命中注定没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欢孩子吗?”我再问。

“非常非常喜欢。”鹃姨说,慈爱的望着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间,我了解了鹃姨的那份寂寞,显然她很高兴我给她带来的这份忙碌,看样子,我的来访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吃过了饭,鹃姨带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阳光十分厉害,我戴上草帽,鹃姨却什么都没戴。我们走过广场,又通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内有一条践踏出来的小路,小路两边仍然茁长着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广阔的花圃,四面用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一种我叫不出名目来的大朵的黄色爬藤花。篱门旁边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动的水车,这时候,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戴着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车的轴,鹃姨站住说:“怎么样?阿德,坏得很厉害吗?”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看我和鹃姨,把斗笠往后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两道眉毛,摇摇头说:“不,已经快修好了,等太阳下山的时候,就可以试试放水进去。”

他站在那儿,宽宽的肩膀结实有力,褐色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放射着一种古铜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颗颗亮亮的缀在他肩头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着一种男性的气息。我不禁被他那铁铸般的躯体弄呆了。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温雅的面貌,和面前这个黝黑粗壮的人是多么强烈的对比!

“今天的花怎样?”鹃姨问。

“一切都好。”阿德说,走过去把篱笆门打开,那门是用铁丝绊在柱子上的。我和鹃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的,红黄白杂成一片,触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着玫瑰,有深红、粉红和白色三种,大朵的,小朵的,半开的,全开的,简直美不胜收。鹃姨指着告诉我,哪一种是蔷薇,哪一种是玫瑰,以及中国玫瑰和洋玫瑰之分。

越过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着成方块形的朝鲜草。接着是各种不同颜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万年青、变色草。再过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没有花,只有枝叶,因为还没有到菊花的季节。接着有冬天开的茶花、圣诞红、天竺等。我们在群花中绕来绕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鹃姨耐心的告诉我各种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对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斓的花朵已让我目不暇给了。

在靠角落里,有一间玻璃花房,我们走进去,花房中成排的放着花盆,里面栽着比较珍贵,而在台湾较少见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没有花,只是各种绿色植物。鹃姨指示着告诉我:百合、鸢尾、苜蓿、郁金香、金盏、蜀葵——还有各种吊在房里的兰花,有几棵仙人掌,上面居然开出红色的花朵。

鹃姨笑着说:“这是阿德的成绩,他把兰花移植到仙人掌上来。”

“什么?这红色的是兰花吗?”我诧异的问。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养分生存。”

这真是生物界的奇迹!一种植物生长在另一种植物上面!

我想,动物界也有这种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类也一样,有种人就靠吸收别人的养分生存。想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鹃姨又带我参观各种爬藤植物,茑萝、紫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块地方,成片的铺满了紫色、红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鹃姨告诉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种随处生长的野花,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我觉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贵的花好看。参观完了花圃,鹃姨带我从后面的一扇门出去,再把门用铁丝绊好。

我们沿着一片菜田的田埂绕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鹃姨的。又走了不远,有一个水塘,塘里有几只白鹅在游着水,塘边有几棵粗大的榕树,垂着一条条的气根,树下看起来是凉阴阴的。我们过去站了一会儿,鹃姨说:“塘里养了吴郭鱼,你有兴趣可以来钓鱼。”

“这塘也是你的吗?”我问。

“是的。”

从塘边一绕过去,原来就是花圃的正门。阿德正踩在水车上面,把水车进花圃里去,看到我们,他挥挥手示意,继续踩着水车,两只大脚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着。鹃姨仰头看看他,招呼着说:“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说,仍然工作着,阳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

回到了屋里,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连头发都湿漉漉的贴在额上,鹃姨却相反的没有一点汗,她望着我笑笑说:“到底是城市里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风,一面问:“你请了多少人照顾花圃?”

“花圃?只有阿德。”

“他弄得很好嘛!”我说。

“主要因为他有兴趣,他……”鹃姨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说:“他的人很不错!”

太阳落山后,天边是一片绚丽的红色,还夹带着大块大块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广场上,看阿花喂鸡;那条穷凶恶极的狗经过一天的时间,对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栏前面,用一对怀疑的眼睛望着我。

风吹在身上,凉爽而舒适。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绿阴阴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顺着午后鹃姨带我走的那条路走去。走进了竹林,我仰视着那不太高的竹子,听着风吹竹动的声音,感到内心出奇的宁静,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扰我了。忽然,我孩子气的想数数这竹林内到底有几枝竹子,于是我跳蹦着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着数着,我数到竹林那一头的出口处,猛然看到那儿挺立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声,才看出原来是阿德。他静静的立在那儿望着我,不知道已经望了多久,两条裸着的腿上全是泥,裤管卷得高高的,肩上扛着一根竹制的钓鱼竿,一手拎着个水桶,仍然戴着斗笠,赤裸着上身。我叫了一声之后,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全不在意的对我笑笑,笑得很友善,他有一张宽阔的嘴,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推推斗笠说:“你数不清的,因为你会弄混,除非你在每数过的一枝上做个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