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6)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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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发热,掩饰的说:“不是。”

鹃姨也没有追问,只说:“来吃饭吧!”

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为我杀的鸡也淡然无味。

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装回台北,又觉得对此地有点茫然的依恋,不知道是鹃姨的寂寞使我无法遽别,还是花圃的花儿使我留恋,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终于忍耐不住,对鹃姨说:“鹃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鹃姨正在梳头,听到我的话,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转过身来望着我,呆呆的说:“小菫,是鹃姨招待得不好吗?”

我大为不安,咬了咬嘴唇说:“不是的,鹃姨,只是我有一点想家。”

鹃姨对我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并不望我,却直视着窗外,眼睛显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小菫,你家里的人拥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几天给我吗?小菫,伴着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让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贝湖、西子湾……都满好玩的,只是多留几天吧。”

我抱住她的腰,紧紧的偎着她,叫着说:“哦,鹃姨,我很爱这儿!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暑假过完!”

月光,好得使人无法入睡,整个广场清晰得如同白昼,那缕箫声若断若续的传来,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开门,轻轻的溜到门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脚上是从台北带来的绣花拖鞋。循着箫声,我向花圃走去,风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篱笆门半掩半阖,我闪身入内,跟踪着箫声向前走,猛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盏花边的草地上,用一对炯炯发亮的眸子盯着我。

我站定,对他笑笑。他坐起身来,粗鲁的说:“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黑漆漆的,不怕给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为什么要怕蛇?”我说,想在草地上坐下去。

“别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说。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实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摆也湿了一截。他拦住我,脱下了他的衬衫铺在地上,让我坐。我说:“你不冷吗?”

他耸耸肩,算是答复。

我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箫来,这是用一管竹子自制的,手工十分粗糙,没想到这样一根粗制滥造的箫竟能发出那么柔美的声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着阿德那张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脸,静静的说:“阿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说:“我的什么故事?”

“你别瞒我,”我说:“你骗得了鹃姨,骗不了我,你为什么甘愿到这乡下来做一个花匠?好好的大学毕业生,你可以找到比这个好十倍的工作!到底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吗?”

他望着我,眼光是研究性的,发生兴趣的。然后,他摇摇头说:“什么都不为,没有女孩子,没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

“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自然。我讨厌都市的百相,讨厌钻营谋求,讨厌勾心斗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变得简单、我就爱这种简单。”

我摇头。

“一般青年不是这样的,”我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原因,那么你太反常了。现在的人都是大学毕了业就想往国外跑,到纽约、到伦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荣中心去,没有人是像你这样往台湾的乡野里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吗?”他在月光下审视我。月色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我们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梦想也是出国?”

“出国未尝不是一条路,台湾地方小,人口越来越多,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青年无法发展,自然就会往国外跑,何况欧美的物质文明毕竟是我们所向往的。不过,你要我为出国奔走、钻营,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么?”他问,微微的瞇起了眼睛。

“结婚,生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坦率的说出了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伪装,可是在别人面前,我一定要把这可笑而平凡的念头藏起来,去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国大计划。“结婚,生孩子。”我重复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杂草。“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生活,拥有一堆淘气的小娃娃,越淘气越好。”我笑了。“那么,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台湾也好,国外也好。”

“有对象了吗?”他问。

“对象?”我想起端平,那温文的面貌和乌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阵躁热。接着,我发现什么的叫了起来:“哦,我在问你的故事,倒变成你在问我了,告诉我,阿德,你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他肯定的说:“跟你说吧,我有个木讷的大毛病,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给我起一个外号,叫我红萝卜。”

“红萝卜?为什么?因为你皮肤红吗?”确实,他的皮肤是红褐色的。

“不止于此,主要,我不能见女孩子,我和女同学说话就脸红,女同学见到我就发笑,我也不知她们笑些什么。结果,一看到女同学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他继续说:“更糟的是,我变成了女同学们取笑的目标,看到我,她们就叫我来,乱七八糟问我些怪问题,看着我的窘态发笑。继而男同学也拿我寻开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触,我怕见人,怕谈话,怕交际,怕应酬。于是,受完军训后,我就选择了这个与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从此,我才算是从人与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