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9)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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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我跳着脚大骂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们!”

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着一张脸喊问:“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小菫!别走!”

“我要回台北去!”我哭着喊:“我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

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的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子,却不敢走进来。提着旅行袋,我哭着走出房门,哭着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着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着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静了一些,慢慢的又能运用思想了。

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还不止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的坐在路边,茫然的想着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的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他说:“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着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

他继续望着我,静静的说:“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好,我们到车站去吧!”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着那跟着车子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紧,我的手心里淌着汗。终于我跳起来,拍着阿德的肩膀说:“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说:“我遵命,小姐。”

车子迅速的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着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着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鹃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的搂住了我的头,喃喃的喊:“小菫!小菫!小菫!”

我哭着,揉着,叫着,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边,怯怯的喊:“阿德。”

“嗯?”

“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

“别提了。”他不耐的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

“可是,阿德……”我望着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猛然间,我向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

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着:“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

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着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发出一串轻笑。

“这很重要吗?”他问。

“不,不很重要。”我说:“反正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