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茧(2)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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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是睡着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困倦,我眼睛酸涩沉重,而脑子混沌昏蒙。隐隐中,我又看到了那个黑色的棺木,黑色,长形,他们正用绳子把它坠入那暗沉沉的坑穴里去。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我发狂的冲过去,大声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妈妈钉死在那个黑茧里面!不要!不要!妈妈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人把我拦腰抱起,用一床毛毯裹住我,我闭着眼睛在毯子里颤抖啜泣。睁开眼睛,我接触到爸爸憔悴而凄凉的眼光。他低头望着我。

“别哭,思筠,妈妈已经死了,她死去比活着幸福。”

“不要那个黑茧!不要那个黑茧!”我仍然狂叫着。

爸爸把我抱离墓地,有几个亲戚们接走了我,她们拍我,摇我,哄我,然后又彼此窃窃私议:“看吧!这孩子八成有她母亲疯狂的遗传,你听她嘴里嚷些什么?大概已经疯了。”

疯了?已经疯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头,把坐垫放平。

那杯香片茶已经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凉的滑进肚子里,使我颤栗了一下。疯了?或者疯狂的人比不疯狂的人快乐,因为他已没有思想和欲望。对不对?谁知道呢?

时间过得那么慢,一个上午还没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来,走进了花园里。花园中阳光明亮的在树叶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着太阳光望过去,只几秒钟,就眼花缭乱了。

人的眼睛真奇怪,能习惯于黑暗,却不能习惯于光明。大门响了,小下女提着菜篮气急败坏的跑进来,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太太,有一个男人在我们家门口,已经三天了。他每天看着我,我一出门就可以看到他,总是盯着我。刚刚我去买菜的时候他就在,现在他还在那儿,就在门外的电线杆底下!”

我注视着小下女,难道她已经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脸,塌鼻子,满脸雀斑,一张合不拢的阔嘴,永远露在嘴外的黄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发育的身子。我有些失笑了,摇摇头说:“没关系,大概是过路的,别理他!”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敞着的大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穿着件白色尼龙夹克,一条咖啡色的西服裤。一对锐利的眼光从披挂在额前的乱发下阴鸷的射过来。小下女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嚷着说:“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个男人跨进门里来了,背靠着门框,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静静的凝视着我。我浑身一震,心脏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进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后发抖。终于,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转身,推开了小下女,说:“走开!没有事,这是先生的朋友。”

然后,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说:“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回来一星期了。”

“今天才来看我?”我问,尽量把空气放松。“进客厅里来坐,好吗?门口总不是谈话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关好大门,领先向客厅走。他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跟着我。走进了客厅,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审视,然后坐进沙发里,扬扬眉毛说:“唔,好像很不坏。”

“这幢房子是一苇的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说。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烟盒子递过去,他望着烟盒,并不拿烟,只幽幽的说:“你冷吗?你的手在发抖。”

我震动了一下,把烟盒放在桌上,瑟缩的坐进沙发中。他从椅子里拿起一本书,是那本葛莱齐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还是这本书?依然爱看吗?记得后面那首诗?‘旧时往日,我欲重寻!’人,永远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去想‘重寻’,是吗?还有那最后一句话:‘她的灵魂已原谅了我,你们,也原谅我吧,我哭过了!’是的,一滴眼泪可以弥补任何的过失,那么,你哭过没有?”

“没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说。

“是吗?”他盯着我,嘴边带着一丝冷笑。然后,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为什么婚姻生活没有使你的面颊红润?为什么你越来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问。

“健群,你……”

“健群?”他站了起来,走近我、低头望着我:“终于听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

我跳了起来,神经紧张的说:“健群,你到底来做什么?你想要怎么样?”

“我吗?”他逼视着我的眼睛:“我在你门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关得真严密呀!好几次我都想破门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还没有弄清他的来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经紧压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一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沙哑着声音说:“这就是我的来意。”接着,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发中,他举起手来,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他咬着牙说:“思筠,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说完这一句,他掉转头,迈开大步,径自的走了出去。马上,我就听到大门碰上的声响。

我瘫软在椅子里,无法动弹。小下女端着一杯茶走出来,惊异的说:“咦,客人呢?”

“走了。”我说。

走了,真的,这次是不会再回来了。人,反正有聚则有散,有合则有分。傻事!谁能评定什么是真正的傻事,什么又是真正聪明的事呢?我闭上眼睛,笑了。虽然眼泪正泛滥的冲出眼眶,毫无阻碍的沿颊奔流。

故事应该从妈妈死后说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亲怎么会疯?怎么会死的吗?”姨妈牵着我的手,忿忿不平的问。

我摇摇头,九岁的我不会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诉你。”姨妈的嘴凑近了我的耳边:“因为你爸爸姘上了一个寡妇,你妈妈完全是受刺激才疯的。现在,你妈死了,我打包票,不出两年,这个女人会进门的,你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