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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羽的衣柜寒酸得叫人发指,挑挑拣拣了大半天,也就这个绣着云龙纹图样的荷包稍稍有些富贵气象。温雅臣认定,他若非是开馆营生的小倌,就是受金主冷落、为生计不得不私下接客的男宠。心下嘀咕,容貌黯淡加之xing格无趣,确实不讨人喜欢。

小厮攥着荷包,哭得更响亮:“您还要出门呐?少爷哎,我的祖宗,您放过小的吧。呜……”

“说的什么呆话?不出门我去哪儿?”

那头里屋中的老郡主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哟,我的孙儿……这一夜是去了哪儿?怎么连个口讯都不传回来?就这么平白无故找不见了,我、我的心肝儿哟……”

边上,卢氏夫人带着四位姨太太也跟着掉泪:“不回府便罢了,但也该找人回来通禀一声,怎么话都没半句就不见了一整晚?阖府上下为了寻你,一夜不得安生。你看把你祖母急的……幸而今天是回来,若是、若是你……为娘我……我……”

温氏一族自祖上以武兴业后,代代投军从戎,后世子孙多有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者,现今的富贵权势真真是以热血洗地白骨堆就。及至温雅臣父亲一辈,虽有叔伯兄弟四房,男孙却惟独只有温雅臣一人。老郡主爱孙心切,说什么也再不肯让他习武从军。平日里,镇军将军远戍边疆,无暇顾及教导儿子。于是府中一gān女眷越发将他宠溺得无法无天,说什么做什么从未有过一个“不”字,只生怕他吃少了、穿冷了、身上银子不够使了。至于温雅臣在外的放`làng形骸与挥金如土,却是一概不闻不问。

昨夜急于寻人,连着把温氏其余三房也惊动,一早就有女眷过来陪在老郡主座下啼哭。

温雅臣垂头搭脑跪在地上,身侧围了一圈泪水涟涟的婶娘姐妹,哀哀的哭声吵得头昏脑胀,只得闷声答道:“孙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的孙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去见温家列祖列宗!”老郡主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帕子捶胸顿足。

赶紧一路膝行跪到祖母脚下,温雅臣也红了眼:“是孙子一时喝多了走岔了路。祖母莫要再伤心了,哭得孙子心疼。”

如是这般又是抱腿又是撒娇,好一阵劝慰,老郡主方才止住了哭:“再过些日子,你父亲也该回来了。赶紧收收心吧。再这样整天胡闹,看他怎么教训你。”

头皮一麻,温雅臣只得应声说是。又蹭到他母亲身边安抚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走出屋子时,只觉两肩沉甸甸的,四肢百骸无一不酸痛,耳边还留着女眷们抽泣的余声,累得好似也跟着哭了一宿。

已是初chūn时节,chūn寒料峭。院中的腊梅尚在花期,红粉绿萼,热热闹闹开满一树。角落里,几株迎chūn迫不及待地绽出几朵小花。鹅huáng的颜色衬着浅褐的细枝,尤显活泼。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这一派锦绣,温雅臣却莫名记挂起清早那个gān净质朴的小院。虽只是自窗fèng中的无意一瞥,那抹幼小的新绿却远比眼前的娇花来得怡人。

至少,他不吵。不哭不闹的,其实也挺好。

正想得出神,却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哟,咱们家的主心骨回来了。好了好了,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温雅臣闻声回头,却是二姐温雅歆:“我说怎么没在屋子里看见你,原来躲起来了。”

“哭的人够多了,不差我一个。”斜一眼依旧听得见哀声的里屋,温雅歆冷哼道。

迥异于笑脸迎人的弟弟,温家二小姐xingqíng古怪,自小不爱笑。及笄后,慕将军府威名而来求亲的人家可谓不计其数,均被她一口回绝,不是挑剔东家的势利就是厌恶西家的庸俗。于是温二小姐挑剔的名声也就此在京中传开。

温雅臣有意苦下脸道:“原来你不担心我。”

她嗤笑,偏过脸只用眼角睨他:“也只有祖母和大娘会信你被人欺负。你若不回家,不是在哪家赌坊输得脱裤子,就是钻进了谁家姑娘的闺房gān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我来替你cao心?”

“还是二姐知道我。”摸摸鼻子,温雅臣自找没趣。

刚要抬脚,却听温雅歆道:“回来。”

“这件衣裳谁给你挑的?眼光不俗。”自命清高的二小姐难得能夸几回人。

温雅臣低头看,身上穿的衣衫正是叶青羽的。回府后忙着见祖母,一时未来得及更衣。豆青色的袍子是衣柜中难得鲜亮的颜色,之前穿得匆忙,也未在意,如今细细观瞧,原来上头还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图样的暗纹,针脚细腻,做工jīng湛,斯文而又雅致。

温雅臣嬉笑:“我不告诉你。”

走出几步却又回头,拉拉衣襟,理理袖口,再掸一掸下摆上的灰:“二姐,真的好看?”

她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袅袅立在廊下,侧旁一树雪梅开得绚烂,半遮着着她雪也似白`皙的面容,却挡不住她犀利的言辞:“穿你身上就难看了。”

“呵呵……”温雅臣笑得更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叶青羽的脸,不知穿在他身上会如何?也许,就不那么呆板了吧?

第四章

chūn暖人间,万象俱新。城外明湖上的冰消了,一汪碧水清清,两岸垂柳婆娑,桃花初放。

蛰伏了一个寒冬,不但路边墙根的野糙冒得茁壮,京中各家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也是摩拳擦掌。今天这家请去游湖,明日那家说好了赏花论诗,再过一旬,一个个排着队定下日子办寿酒。喧喧嚷嚷,吵吵闹闹,比之园子里争奇斗妍的百花还要来得张扬。

温雅臣jiāo际广阔,又顶着将军府的名号,各家无不奉为上宾。原先还想着无聊时再去照镜坊走走,一连数日应酬,也就渐渐淡忘了。

“哈哈哈哈哈,温少,承让!又是小弟赢了……哈哈哈哈……”对面那位肥头大耳的银楼少东笑得红光满面,一脸的油脂刮下来足足能省一月的灯油。

楼下忽而一阵嘈杂,貌似又有人输得家财散尽,哭声笑声混合着赌坊保镖的骂娘声与喝斥声,一时间乒乓乱响,乱成一团。身畔的美姬“啊呀——”一声娇呼,软绵绵地倒进温雅臣怀里:“吓死奴家了。”美目盈盈,说不尽的楚楚可人。

温雅臣喝得半醉,星眼朦胧里瞧见她腮边被酒气熏糊的半边残妆。连日欢纵,夜夜笙歌,日复一日消遣,蓦然间一阵疲惫袭上心头。

环顾四周,不论是身边笑语连天的朋友抑或窗外亮如白昼的琉璃灯一昔间皆不复趣味。看他们一个个借着酒劲群魔乱舞,温雅臣不觉有趣,反而没来由烦腻起来。

太吵。

无楼外尖细的歌声,楼里推牌九的杂声,醉鬼的胡言乱语,赌徒的赌咒发誓,混作一团尽数灌进耳朵里,听不见半分趣味,只有“嗡嗡”一片噪音,震得脑中乱哄哄昏沉沉眼花缭乱。及至明日一早也甩脱不了的乏味枯燥。

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是。将军府里的姨娘们成天计较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她比我多一个戒指,头上少一根时新的珠钗……闹闹哄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娘亲总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见了他也不外乎反复唠叨着那几句要学好要上进要讨好你爹的陈词滥调。就连难得回娘家一趟的大姐见了他也总是蹙着眉头满脸忧色,将军府将来是要jiāo给你的呀……爱jiāo不jiāo,你们倒是把它jiāo给别人呐!

“哎,温少,怎么了?还想去哪儿?新开的那家天仙阁如何?”见他霍然起身,众人俱是一怔。

“困了,我先走一步。”敷衍地抬手挥了挥,温雅臣毫无留恋,扭头离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chūn风满洛城。夜风还带着些许冬末的凉意,chuī起了绣阁上高挂的宫灯,也将花娘的裙摆翩翩chuī起,珠片绣作的彩蝶逐着五色丝线描绘的牡丹款款飞舞,看红了楼下书生白`皙斯文的脸。

随着人cháo漫无目的地游走,行到一个僻静处,人流都散了,独留他一个站在原地,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小心开口:“少爷,您想去哪儿?回府吧。上回您在这儿走丢了,小的差点被大管家扒皮。”

温雅臣闻声回头,不禁愣住。前方巷陌纵横,家家院墙高耸。原来迷迷糊糊地,居然又走到了照镜坊。

既然来了……早已被遗忘的清净小院与窗见沁人的绿色蓦然跃上心头。

举步上前,一头扎进巷子里循着记忆找去,果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看到紧琐的木门。庭院重重,若非走到近处留心查看,即便站在巷口远观也极难发现。

毫不迟疑地抬手叩门,“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突兀。

温荣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我的祖宗,你这是gān什么?要撒酒疯咱也该换个地方。”

温雅臣自己也说不上来想gān什么,只是立在照镜坊前,就突然十分想再看看门后那座上次来不及细看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那个似乎不怎么会说话的青年,虽然无趣,可是也意味着,他不吵人:“我找人。”

“找人也不是这个时候。哪里有三更半夜敲门的?”温荣急了,拉着他的衣袖苦心劝解,“少爷,咱们回家吧。若是再出事,小的脸上都还没消肿呢。”

温雅臣充耳不闻:“先前跟家里说好了,今晚在丁大人府上看戏。出不了事。就算有事,那又能怎样?”

您当然不怎样,可我呢?温荣难过得想哭。

正说话间,几声窸窣轻响,“吱呀——”一声,门后慢慢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仆:“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温雅臣从容拱手:“上回受了你家主人招待,今日在下特来道谢。”

“我家主人出去了,公子若是有事,还是白天来吧。白天他总在的。”话音未落,不待温雅臣追问,那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想要伸手再敲,手举到半空却又踌躇。这时候出门,不是上街揽客便是有了金主传唤。啧,既是出来讨营生的,又何必做张做致,做出那副清高模样给谁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只是刚刚才升起的几分期待还在胸口间萦绕着,就这么毫不留qíng地被戳破了。温雅臣忽然之间,微微觉得有些难受。

幸灾乐祸的小厮笑嘻嘻逗他:“看,小的刚才就说过了,哪里有这时辰找人的?大半夜的,平白无故找上门去,人家就算在家也必定不愿见客。少爷,别生气,咱们再回飞天赌坊摸两把?兴许就翻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