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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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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的年轻侍郎过去是天下第一的玲珑人物。京中上下,连街口摆摊的瞎子他都说得出家乡籍贯。放眼当年,朝中群臣除了高相,谁敢同他对视?身家把柄全在人家手里攒着,惹恼了他,保不齐一下朝,家里的那只一脸横ròu的母老虎就在正堂候着了:“昨晚去张大人府上喝的什么酒?我看是倚翠楼的花酒吧?看上哪个不要脸的小妖jīng了?三天不打你,你就上房揭瓦了?来啊,家法伺候!”

这还是轻的。他要来真格,嘴皮子一碰,“谋逆”两个大字砸下来,那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温雅臣站在边上凉凉地说:“不难得了。这包子如今随到随有,他家生意不好要关张,不出半个月,京城里就再没有麟龙阁了。”

顾明举拿酒的手停了一停,低头笑说:“也是。一年多了,京城里的人和事不知变了多少。我在这里,又哪里知道那些?”

他穿一身白色的囚衣,总是一丝不苟拢在官帽下的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当日不可一世的青年才俊如今是坐以待毙的阶下囚,连大赦天下的圣旨也不能恩准他离开天牢一步。温雅臣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他背后刻满划痕的墙壁。

世事太匆匆,花无百日红。前一刻的帝王将相,下一瞬的流民贼寇。许是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炙手可热,到明日却跌落云端众人耻笑。这世上人在变、物在变,样样皆变,归根结底,万物不变,唯一千变万化的只有一样——心。

“不求金缕衣,不求水中月,但求君心似我心,坚若磐石无转移。”将军家的绣花枕头沉默半天,憋出一首半文半白文理不通的玩意。

“哈哈哈哈哈……”顾明举抱着肚子捶地大笑。真才实学的前榜探花再不用顾忌qíng面,毫不客气地劝告,“算了吧,温少。你若真想做学问,那就回去央告老夫人,让她给你找个先生,不用多饱学,像样就行,从《三字经》开始学起,兴许过个三五十年,就能学会作诗了。”

“坚若磐石无转移。呵呵……”顾明举望着脸色难看的他,笑得益发张扬,“别人说起,我兴许也就信了。只是这话从你温雅臣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笑话。”

京中谁不知温府少爷的多qíng善变?爱过一个又一个,却从未真正珍惜哪怕一个。

“凤来楼的芍药、杜鹃、月季,惜秋院的暖香、冷玉,前一阵还听你说起倚翠楼的翠珑……哪一次你不是宝贝得如珠似玉,恨不得娶进家门气死老郡主。不出三月,还不是又厌了?”无视温雅臣眼中的羞怒,顾侍郎仿佛站在金灿灿的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至于过往那些丢开chuī笛学下棋,下棋下了一半又玩训鹰的笑话,我都懒得一件件去记起。别说你是磐石,磐石听见了会碎的。”

温雅臣被他说中了短处,满脸不自在:“顾明举,我不是问你这个。”

说及甜言蜜语寻花问柳,有好些温雅臣还是跟着顾明举学的。顾侍郎当年游走红尘的时候,烂泥扶不上墙的温少搂着花娘还会很纯qíng地脸红:“真的没有姓叶的大户人家?”

“没有。御史台从前有位叶大人,奉天三年的进士,天佑二十三年调任衢州。举家跟着一起南迁,连京里的房子都卖了。没听说过他有子嗣留下。”

“连你都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了。”温雅臣沮丧。

顾明举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嗤道:“你当真看上了那个叶青羽?”

“别胡说。他不是倚翠楼的姑娘。”毫不迟疑地驳斥他的胡言乱语,温雅臣眼中一阵尴尬,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他是、是一个朋友……我随便问问。也、也不算是朋友,就是觉得他不吵不闹的,挺好。”

顾明举饶有意思地看着往后跳开了一大步的他,难得地没有再追问。临走时,温雅臣回头问他:“你有什么要问的?”

顾明举闭着眼坐在那一壁刻痕之前,神色尽敛,恍如入定的高僧:“没有。”

“你不问问……他?”那个为了你不惜众叛亲离欺君罔上的他。

木栅那头始终谈笑如常的人倏然扬起脸,眸中一丝激越一闪而过,电闪火石之间,却又恢复冷漠:“我问了,于他有什么益处?”

温雅臣心中一阵酸楚,只听顾明举道:“于你而言,天地之大,或许是山河如画无穷无尽,于另一些人而言,却只是寸土容身之地。住进照镜坊的,有几个能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直面悠悠众生之口?若非心如止水,谁又能锁在院中一住经年?温少,你招惹他是一时,照镜坊的枯寂岁月于他却是整整一世。”

最难承受,人心思变。既曾见得姹紫嫣红,既曾听得管弦丝竹,既曾识得认得这世间一切鲜花鼎盛江河锦绣,你让他如何再平心静气守着那一座小院,那四壁高墙,那满心孤寂?何其残忍?你又何其忍心?

温雅臣心中一紧,喉头gān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扭过脸背对着顾明举道:“那你又何曾忍心,看着他宦海沉浮,虎láng环伺之下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却不闻不问?”

小小的牢狱中,刹那间,一室死寂。

不知来路的小花猫像是得了趣味,天天跳过墙头,跑来秋伯jīng心打理的院子里玩耍。秋伯不恼它踩翻花盆的淘气,上街时时常多捎上两条寸许长的小鱼,用gān净的盘子盛了,特意放在墙下。

于是它来得更勤,甚至大胆地溜进房里,站直身子,用前爪搭上叶青羽的膝头,灵巧地跃上他的腿。在叶青羽错愕的表qíng下,它“咪咪”叫两声,舒服地团城一团,就此睡去。

秋伯嫉妒不已:“老了,不招人喜欢了。”说着,又弯腰往盘子里再添上一小块鱼gān。

后来,小猫索xing在院子里住下不走了。叶青羽让秋伯抱着猫去邻家问,都说不是自己家的。于是就安心把它留下。花猫颇通人xing,就此乖巧地住进秋伯为它搭建的小窝里,不再如从前般自高墙上潇洒来去,一心一意地成了小院中的住客。只是偶尔,它还是会立在墙头上远眺,不知是怀念院外的时光或是从前的伙伴。叶青羽站在墙下唤它,它就听话地跃下,“喵喵”叫着,绕着叶青羽的衣摆打转,直到叶青羽俯身把它抱进怀里。

真是爱撒娇。就像那谁。那谁也如此不依不饶地爱纠缠:“青羽,你都不看我。”

“青羽,你听我说……”

“青羽、青羽,你又不理我!”

被宠溺坏了的少爷像长不大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勾着他的脖子,脸贴着脸,附在他耳边,各种甜言蜜语,各种柔声细气,各种亲近讨好。

他喜欢倚在门边,斜斜瞟着书桌旁的他,低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在此起誓,愿受五百年风chuī,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惟愿来世轮回,身为画卷,得叶青羽片刻凝眸。”

着一身华丽锦衣的青年一见叶青羽回头,就挺直背脊站得规矩,双手合十表qíng虔诚:“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诚心祈祝,愿受五百年风chuī,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惟愿来世轮回,身为湘管,得叶青羽片刻亲近。”紧闭的双眼却偷偷撑开一条fèng,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偷偷地瞧。

“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起誓,愿受又五百年风chuī,又五百年日晒,又五百年雨淋,愿来世轮回,化身书案、化身纸笺、化身茶盏、杯碟、碗筷、桌椅、板凳、廊下的扫帚、灶下的gān柴、门前的青苔……”

“还有屋角的蛛网。”不想再让他胡言乱语下去,叶青羽咬着笔杆cha嘴,“为叶青羽片刻扫尽。”

“真狠心。”信男温雅臣一脸露骨的怨毒。

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

怀里的猫不耐叫了两声,伸出尖利的爪子轻轻抓挠他的臂膀,仿佛是要叫醒陷入沉思的主人。

叶青羽恍然回神:“抱歉,我……”

“无妨。”书桌那头的青年身形魁伟,面容刚毅。他神色间不见一点恼怒,正捧着茶盏耐心等他叙谈,“贤弟近来睡得如何?有心事?”

唐无惑,前科的武状元。同样是将门之后,人品方正,为人质朴,毫无官家子弟的骄纵之气。与其说是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倒更像是行走江湖义薄云天的宽厚侠客。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差别却是如此之大……止不住又要分神,叶青羽摇摇头:“我若能睡好,当初又怎么会与唐兄相识?”

唐无惑闻言,顿时皱眉:“你又出门夜游?虽说是京城,暗夜陋巷难免有宵小之徒。”

叶青羽却笑:“有你唐大人坐镇,必能保我京师太平。”

耿直的人似乎未能领会叶青羽话中的玩笑意味,一径忧心忡忡地看他。

相jiāo多年,对方是什么xingqíng,叶青羽再清楚不过,不由心生感激:“我明白。”

那头的人表qíng严峻,口气间依旧不改执拗,甚至漏出几分薄怒:“每次你都说明白。”

“我只是……出门走走。”顺着花猫柔软的毛发,叶青羽的语气也变得懒散,隐隐一丝怅然。

“还是睡不着?”

“嗯。”他有失眠的毛病,唐无惑是少数几个知qíng者之一。

在睡不着的夜晚,叶青羽会出门走走,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固定的方向,有时跟着汹涌的人cháo徐徐向前,有时沿着曲折的巷子慢慢踱步。长夜漫漫,红尘如许,楼头暧昧不清的灯光下,有无数同他一样的不眠人,他们纵qíng声色,他们高声笑谈,他们举着酒盏步履蹒跚,他立在楼下、站在巷口、倚在拐角处,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不悲不喜,默默地、默默地看。看人间百态,看世qíng冷暖,看众生万相。一夜又一夜,就这么站在暗影里远远看着,看这与他浑然无关的天下。

于是唐无惑的眉头蹙得更紧:“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认识几个太医院的御医。”

“又不是病,哪里需要惊动御医。比起从前,这一阵好多了。”

“哦?”唐无惑仍是不信,沉着脸把叶青羽仔细打量半晌,道,“因为他?”

不屑的口气。他是远近闻名的贤良谦恭,能文能武,秉xing纯善,堪称天下男子典范。街边卖梨的少年撞着他,他尚能退开半步,和和气气尊一声“这位小哥”。能让他嫌弃至此的人物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温雅臣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