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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羽半眯了眼,笑容浅浅,从容反问:“温少不曾对旁人上过心?”

温雅臣的唇贴上了他的额头:“她对你也挺上心。”

蜻蜓点水般的吻,轻柔如细雨,点点洒落。叶青羽不习惯这光天化日下的亲密,偏开脸躲闪:“我和她有些投缘。”

温雅臣圈住他的背,张口含着他红透的耳垂:“你们投缘了,我怎么办?那晚就不该让朱老二看见你。”

若非他杀猪般那一嗓子,他的青羽就永远是照镜坊里的叶青羽,安安静静守着小院,平平常常写字喝茶,单单只等着他温雅臣一人的叶青羽。

那天还不是你非要拉我上街?叶青羽还想说话,他舌头一缠,结结实实堵了他的嘴。

秋伯悉心栽培的各色绿植栽在陶土盆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地。罗汉松,小叶榕,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枝gān虬结,叶片翠绿。紫藤花架上攀了葡萄藤,小小鲜绿的果子,挤挤挨挨结成串,有的底端微微泛出了紫。通身墨黑四蹄雪白的猫小心翼翼爬上棚顶,一不留神滑了脚,喵喵叫着掉下来。委委屈屈窝到主人脚边,盘起身借着绿荫打瞌睡。

温雅臣一手打扇一手揽着叶青羽,偎着身贴着脸,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前夜张府宴上眉眼妩媚的女琴师;昨晚朱大少怀里嗓音娇翠的小花旦;今日一早跑去了水月庵,京中闺秀每月今日必定去那儿上香。一群胡作非为的公子哥买通看门的小尼姑,蹑手蹑脚溜进后院里,捅破窗户纸,看厢房里足不出户的名门千金。温少运气自比旁人qiáng,紫竹林里撞见安阳侯家三小姐,京中众口一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若非今上圣体违和误了选秀,她能挑进宫里做娘娘。

他咬牙切齿抱怨:“没想到二姐三姐也去了,平白被那群轻浮的看见了脸。”

叶青羽心下大快,长叹一声:“报应。”

他郁郁地用扇子擦了擦鼻尖,口气低落:“大不了以后不gān这混账事。”神色却是舒心的,星目朗目,不见一点颓唐。

时光静好,诸事圆满。

第十五章【修改稿】

天佑二十七年夏,侍御史严凤楼恪尽职守,奉公律己,擢升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劾百官。

朝野哗然。自小小一个七品县丞至从六品侍御史,再到如今的五品中丞,短短不过两年,严凤楼的仕途可谓顺遂又可谓坎坷。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脸上也是全然的麻木。

“臣领旨。”躬身下伏,以额点地,他一丝不苟折腰,三跪九叩,恭谨至极。昔日顾明举口中那张“一定很讨丈母娘喜欢”的清秀面孔早已遍布憔悴,转瞬埋没在半新不旧的浅绯色官袍里。

文臣武官排班站列,辽阔的金銮殿内鸦雀无声,静得能清晰听见他“咚咚”的磕头声。温雅臣垂头站在队列里,目光所及就是他瘦得快要脱了形的背影,眼中忽而一阵酸涩。

下朝后,温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狱卒讨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温少又来了?您放心,顾大人一切安好。”低头却见他抓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bào起,也不知他这样用力握着已有多久。

手掌尴尬地停在半空,狱卒不敢多话,纳闷地看他衣袖飘飞,一路脚下生风冲到顾明举的牢房前,却又在门口顿然止步。

温雅臣僵着肩膀怔怔站了许久。狱卒盘算着该不该再上去说点什么,却听他深吸一口气,人已举步跨进了门去。

自顾侍郎下狱起,迄今已是两载。除却牢墙上又多出的几道划痕,一切仿佛丝毫不曾变更,就连顾明举也看起来和当初完全没有两样。披散肩头的长发,稍稍有些暗色污渍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贯笑容可掬的亲切神态……盘腿坐在栅栏后的前任探花郎轻车熟路把手穿过栅栏,倒得满满的小酒盅稳稳捏在两指之间,仰头举杯,一滴不洒,尽数入喉,双目闭起,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酒,不愧是将军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会被温将军打死吧?”

温雅臣隔着栅栏久久地注视他飞扬的眉梢与舒展的眼角:“严凤楼升官了。”

顾明举闭着眼,陶醉于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顾侍郎很识大体地又往脸上添一丝笑:“御史之首,不错。”口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着朝中任何一名无关紧要的官员。

温雅臣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来:“官位越高越凶险,况且他原本就没有根基。”

“哟,长进了。”顾明举满怀欣慰,“难得你也懂了这个。从前,你可没这么聪明。”

温雅臣紧紧抿着嘴,放缓呼吸,站在栅栏这头默默地等。

顾明举一杯杯喝着酒,再也不说话。

最后,等不住的还是温雅臣。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用力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嵌进手掌心里带起一丝丝尖利的疼痛。自顾明举下狱后,温雅臣第一次觉得这人的笑脸竟是如此讨厌,这是严凤楼啊,你的凤卿!你每回醉酒时都口口声声唤着的凤卿!你可曾见过他被当庭杖责?百官面前,众目睽睽,刑棍抽入皮ròu的闷响让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梦。

你可听过旁人对他的议论?委身侍人,自甘下贱,高相党心怀叵测的污蔑与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谣传两年来从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凤卿,南安书院高墙下仰头看你,目光倒映着月华,却比月华更莹润皎洁的凤卿,而今瘦得纵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难以辨认!

悲愤如鲠在喉,明明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充溢于胸膛的无奈悲怆却不断激发起蓬勃的怒气。眼前不停晃动着严凤楼笔直如枪却瘦弱得仿佛被风一chuī就能折到的背影,温雅臣大口大口喘着气,两年来隐瞒于心间的无数话语瞬间涌上舌尖,却在开口的霎那冻结在顾明举蓦然睁开的双眼里。

“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依旧是带着嘲弄与哂笑的语气,酒坛空了,顾明举捏着空空的酒盏,自下而上定定望着他,旋即目光一飘,他却又低了头,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的眼睛又酸涩了,愣愣地接过他抛来的空酒坛,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临走时,温雅臣站在门前再度迟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顾明举背对着他坐在破烂的糙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岿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懂?我在这儿对他不闻不问就是对他最大的好处。”

“温少喜欢过谁吗?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买笑的喜欢,是天长日久携手一世的那种。呵,我知道你没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温雅臣不服气地qiáng辩:“你怎知我不懂?你说了,我就知道。”

顾明举摇头:“说了没用,事到临头才能明白。”

就如同当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当然以为前途是最紧要的。大限将至,穷途末路时才恍惚记起从前,那个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远州县,县城近郊蜚声天下的古老书院,课堂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梧桐枝叶,屋子里无论四季都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长缓慢的诵读声叫人昏昏yù睡。他屏息凝神,柔软的笔尖小心勾画,悄悄在前头那人清瘦笔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笔锋震颤,那人似有所觉,侧身回头狠狠瞪他一眼。chūn日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照得他带着怒气的眼眸那样清澈透亮。波光婉转,总是因拘谨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弯,浅浅一个笑,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来说,请温少往飞天赌坊一聚。嘴里说得文雅,实质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想找点乐子。

来传信的小厮跟他家主子一样黑黑胖胖,贼眉鼠眼的,一脸喜气:“我家三爷近来诸事不顺,想要破财消灾呢!”

温雅臣软着骨头摊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兴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在临帖的叶青羽闻声向他看去,温雅臣低着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给怀里的猫顺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进门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谈笑风生恨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跑进叶青羽的书房里,抓起桌上前两日才翻了一页的书,也不知是看得入迷还是其他,安安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绷得紧紧的面容yīn沉得好似能滴水。

温荣扯着叶青羽的袖子,悄声提醒他:“刚去看了顾大人。听说今天严大人升官了。”

“严凤楼严大人吗?”叶青羽还没得信,闻言也有些诧异。

小心地瞟了瞟始终不曾抬头的温雅臣,温荣放大胆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叶青羽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不说其他,起身给温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两人相对而坐,继续低头凝神临他的字帖。

笔尖在纸上勾画,脑中思绪万千。严凤楼啊……夜游时,叶青羽同这位进京后就一直传闻不断的人物不期而遇过几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时刚下过雨,月光如水,透过两侧高墙的夹fèng斜斜洒落在gān净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严凤楼总是独自一人走着,擦肩而过时,空dòng茫然的眼神让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人都觉得孤独。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儿——叶青羽记得,某次酒宴上,温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这么描述他。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城西的甜汤摊上。七扭八歪的小巷尽头,不起眼的拐角处,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来的简陋小食摊,只在日落后才点灯开张,上回温雅臣兴冲冲带着叶青羽来过的那家。

叶青羽遥遥望见他坐在落了漆的破旧木桌边,恍然大悟,这个人原来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这也是个有血有ròu的人,一个会哭会笑,会疼痛会哀伤,会心有牵挂,会对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应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爱yù惆怅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