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页

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叶青羽跟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踩进那被月色照she出的银白光影里:“温荣告诉我了。”出天牢时,温少不但脸涨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

前头的拐角里透出一星黯淡昏huáng的光,漂亮厨娘的甜汤摊近在眼前。温雅臣停下脚,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里还是顾明举带我来的。”

就算老板娘美艳惊人,这么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确不像是锦衣玉食的温少会涉足的。叶青羽颔首:“顾大人一向心细独到。”

“他岂止是心细,简直无所无用其极。顾明举那个人……呵……”提及顾明举他便总是嗤笑,眯起眼撇着嘴,唇角边毫不客气挂上三分轻鄙。只是这一次语调不复轻快,“其实,私下里他从来不沾甜食。”

那又为什么……心头疑窦丛生,不期然,那夜严凤楼坐在桌前喝汤的qíng形浮现眼前,叶青羽顿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温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严凤楼嗜甜。”谁也想不到,那么刚直方正铁面无qíng的男人,口味却如同闺中小女儿。

他在顾明举的书房偷看过顾明举写给严凤楼的信。彼时,顾明举刚进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拽着他的袖子跑来这么个四面漏风的脏地方,若非老板娘明媚如chūn花的笑脸,温雅臣恨不得一脚踹上他的脸。月上中天更深夜明,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小小的摊子上只有他们两个口齿不清的醉鬼。桌上点着昏huáng摇曳的烛灯,明明灭灭的烛光里,顾明举面色酡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问:“好喝吗?真的好喝?呵呵,你这么挑嘴都说好,那他也会满意的。”

那么落寞难看的笑,他都认不出来这是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顾明举。

后来严凤楼有没有回信,温雅臣不知道。只是顾明举再不曾拉着温雅臣来过这儿。

“你说,他们以后会怎样?”这问题恐怕连顾明举都答不了。

最后一个客人终于也起身离去,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白发苍苍的老伙计闷声不响将炉灶里的柴火熄灭。木桌上的烛灯眼看就要烧尽,灯芯摇摆,明晦闪烁。

叶青羽上前一步宽慰他:“总会好的。”

温雅臣回过身,一径怔怔盯着他的脸。

将门出身的公子,纵然再荒唐顽劣,自小总要学习骑马she箭。比起久居深院的叶青羽,温雅臣足足高了半头。此时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的距离,迫得叶青羽不得不仰头方能看见他的脸,眸光深深,素来低眉浅笑天生含qíng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许,读不出半点喜怒。

“顾明举说,温家只我一个,怎么也该收敛懂事一些。呵,也不知当年是谁带我认得了倚翠楼的门。无论如何,确实理当如此。从前,我实在有些……放纵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话语,真正说出口时仍旧艰涩仓惶。他一字一字说得辛苦,未到半途,几次深深吸气yù言又止,“所以,我想该上进些了,虽然可能为时已晚……我想求父亲再给我找个老师,不求文章锦绣,只要能懂些实事。再从家将里找个老人,学学行军布阵兵法韬略。从前那些骑马she箭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来……我不是心血来cháo,我是真的……真的想学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将军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换的,不能毁在我手里。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说唐无惑和你,就连我二姐一个闺阁女子,见识都在我之上。我……”

“温少懂事了。”这次不是调笑,叶青羽弯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学,没有早晚之说。”

从来只有温雅臣撒娇打滚各种赔笑讨好着拘谨内敛的叶青羽,此qíng此际,叶青羽舒眉浅笑,反是他愁云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紧,温雅臣一意将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五指相扣,恨不得将他的手指根根折断,又仿佛是要将叶青羽整个嵌进手掌心里:“你是第一个,除了顾明举那个人jīng,你是第一个让我掏出心里话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话不多,笑容也浅,整日窝在书房里写字画画,xingqíng枯燥沉闷,温雅臣犹记得初识时自己心中的腹诽,这么无趣的xing子,不讨金主喜欢也是应该。起初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用搀和家中女眷没完没了的争吵啼哭。

后来发现他挺有用处,代他写功课应付父亲、抄佛经讨好祖母,画的画居然还入了二姐的眼……再后来,温雅臣不知道了。chūn日祥和安宁的午后,窗外绿意盎然阳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着茶盅悠悠然看他低头执笔一丝不苟在纸上书写,眉峰舒展唇角轻扬,微微弯下的脖颈被窗外chūn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优雅如鹤。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盏里升腾起袅袅清烟,喝着茶,望着他,眼角一瞥还能瞟见角落里白瓷净瓶中供养的桃花。刹那之间心神俱失,多少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及不上这一刻岁月静好。

彼时心中所起的念头,温雅臣连顾明举都不曾启口。他想就这么看着,隔了一方书桌,透过一管湖笔,不言不语,静静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过……和你一起。”撞见他同唐无惑并肩作画的时候,察觉他同银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时候,拿过他代写的文章决意亲手誊抄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虚与怯懦。温雅臣平生从未起过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飞天赌坊里不要输得脱裤子,温少心满意足,“我没什么真才实学,你好读书,若我胸无点墨,那总是不成的。”辞退那个多年来一直帮他誊写的书生,温雅臣翻来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后来,文章还是叶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几遍暗记心头。

手背被指腹压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叶青羽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听。月华倾泄,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较往日更显苍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两字含在口中,生出无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几丝凉风拂过,轻轻chuī起散落的几绺发丝,却消不去地底蒸腾的闷热暑气。温雅臣抬起拿着纸扇的手,想要为他整理鬓边的落发,举到中途倏然凝滞,五指用力蜷起,将扇柄握得更紧,“青羽,我真的想过,好好地想过……”

,半拢半开的纸扇横在二人之间,叶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见他不住颤抖的手。顷刻间,恍如失了所有力气,温雅臣虚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前,好似想要揭开他眼中的从容镇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触摸。

“温少……”拦在眼前的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眼,叶青羽看不清此刻温雅臣的表qíng,只能望见纸扇下他紧紧绷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紧握成拳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黯然落下,隔了不过毫厘的距离,却终究不曾有丝毫碰触。

扇子后是温雅臣的笑脸。名满天下的风流làng子一如既往勾唇笑着,嘴角上翘,眉眼下弯,眉梢尽处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温柔,一举手一投足皆是qíng深:

“我想,有空闲了和你一同画一幅画,我字不好看,画还是能见人的。我还没带你去看报国寺的灵骨塔,从塔上观赏京城夜色比银月夫人的书房更好。我还想,明年chūn天,我们去大明湖里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发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许久许久的以后:“我二姐想见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欢。她会帮我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就说你是我的老师。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们必定会对你铭感五内。你我亦师亦友,日子长了也不会有人胡说什么。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兴许……能够一直……如果,你仅仅只是叶青羽的话。”

如果,你只是照镜坊里一介默默无闻的书生。

曾经听过他无数许诺,去报国寺的高塔上看烟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马狂奔驱着猎犬打兔子……种种种种,爱玩爱闹的温少什么没玩过?张口就来,舌灿莲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里的叶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听过了,想过了,叶青羽低头抄他的佛经,自发自觉将这些期许悄悄遗忘。温少的诺言能兑现,世间自此无薄幸。

想不到,原来他还记得,心心念念地记在心里。听他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叙述,仿佛时光回转,仿佛时移世易,仿佛仍还在自家绿荫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后,看他手舞足蹈,看他连比带划,看他眉飞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斓绚丽在他jīng致如白玉的俊美面庞下黯然失色。一如当时,怔怔在他温柔笑容下失神的叶青羽,脑海中反反复复萦绕着一句话——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qíng,却从无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温雅臣,当他真心待你时,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诚。

“温少真的长进了。”叶青羽后退半步,再度仰脸看他,月色下的温雅臣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神qíng哀戚,眼中的温柔早已支离破碎。

“顾明举说过,想要在天子脚下做生意,身后没人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青楼赌坊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济济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银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却把赌坊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背后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以当今的形势,京城地界,不是临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飞天赌坊也不例外。”自叶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见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自己,温雅臣抿一抿嘴,极力想让自己笑得更欢快些,“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谁都没告诉。曾经,我瞧见严凤楼进了银月夫人的书房。严凤楼的背后是临江王,那银月夫人……呵,当时他也瞧见了我,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从来不管,也没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见过顾明举后,却又稀里糊涂想了起来……青羽,你和银月夫人……”

他说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几乎快要被折断。天边远远一声闷雷,电光忽闪,乌云游走,遮住最后一丝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会有大雨,切莫出门,以免淋雨着了凉。

“我……”叶青羽张口yù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紧,痛得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