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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四下肃杀。温雅臣心头猛然一跳,没来由想起之前同顾明举说起的那个戏班和他们那出旁人不曾演过的新戏。三chūn之后,他们就再未上过戏台。整个戏班就如同年前突然冒红一般,又突然销声匿迹了。倚翠楼中làngdàng纨绔们眯起眼,学着市井无赖们漫声戏谑:“好吃不如饺子,好玩……呵呵呵呵……”的qíng景一瞬间跳入脑海……身边有人勉qiáng笑着提起别的话题,所有朝臣皆不约而同扯开嗓子高声说笑起来。温雅臣跟着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艳阳如火,身后盖着赤金色琉璃瓦的宫墙艳红如同滴血,汗湿的官服紧紧贴在身上,周身上下说不出的闷热难受。伸手触到温荣递来的冰凉手巾,温雅臣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寒噤。

换了天子,纷纷扰扰总有变故。高相死了,相府被查抄,高相一党或处决或流放,树倒猢狲散。顾明举冷笑着说,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自来只有人挤破头去占一个官位,从未有官位高悬苦等着人来坐的。望一眼依旧黑压压站满整个朝堂的上朝队列,温雅臣深以为然。

再然后,一切照旧,一切如昨。起高楼,宴群贵,盛世安享,歌舞升平。黎民百姓照旧为着茶米油盐四处奔波,公侯子弟照旧骑马遛鸟为祸一方,倚翠楼的花娘照旧唱着缠绵的艳歌,温雅臣照旧搂着美人喝着酒,兴致高时,飞天赌坊内一掷千金博得满堂喝彩,回府后一边垂着脑袋跪祠堂,一边听着老郡主哭骂温将军。片刻后,黑漆漆的祠堂照进些许光亮,温将军yīn着脸踱进来,皱紧眉头狠狠剜他一眼,而后心不甘qíng不愿屈膝跪在他身旁。

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有些事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得仿佛只是他酒醉后发的一场幻梦。某个凉风习习的夜里,温荣无意中说起:“少爷喝醉了就连路都不认得了,从这儿回府,打先前叶公子住的那条巷子的巷口过去就好,怎么偏偏回回都走错,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温雅臣停下蹒跚的脚步,扭过头无声无息地看他,赤红的眼瞳里不见一丝迷离。温荣一缩脖子,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更讶异于他此刻愤恨狰狞的面容,这位总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般yīn沉狠厉的表qíng?

摆手挣开他的搀扶,温雅臣拖着袖子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出很远:“一年了,我只当已有十年。”

天佑二十八年秋,一个天高气慡碧空澄澈的日子。顾明举出狱。

温雅臣识趣地没有去天牢,孤身一个人登上城楼,看着遭贬的严凤楼扶着顾明举,一步步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出这个无数人心生向往的天下之都。

回家路上,温荣绘声绘色同他描述天牢外的qíng景,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的严大人在见到顾明举的刹那笑了,素来笑脸迎人的顾侍郎却意外绷紧了脸,瘸着腿,固执地独自歪歪扭扭跨出天牢大门,而后伸手把严凤楼拉进怀中。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这两人就这般搂在一起,从前围绕在严凤楼身上的种种污言秽语与风流逸闻顷刻间又都浮现在众人脑海中。种种异样目光与窃窃私语里,严凤楼脸上不见丝毫惊慌,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同顾明举手握着手,并肩走过了车水马龙的滚滚长街。

“那位严大人真是……”温荣啧啧有声,不知该找什么词来形容。

“有担当,有胆量。”温雅臣垂眼看着鞋尖,声调平直,缓缓替他把话说完,“有胆气方为男儿。他一直心xing坚定,从来都没退缩过。顾明举总跟我抱怨,严凤楼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你说,一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他从哪儿得来了这么大的……勇气?”

他停下脚,转身回头,一脸的疑惑不解。温荣瞠目结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许是……生来就是如此。”

“是吗?”温雅臣轻声问着,嘴里喃喃自语,把“天生如此”四个字反反复复咀嚼,倏忽飘然一笑,“难怪我没有。”

眼前就是倚翠楼前熙熙攘攘的十字大街,高鼻深目的胡人客商赶着骆驼往西市而去,茶馆里的小厮放开喉咙立在门前殷勤揽客,晚起的花娘慵慵媚媚倚在窗前梳妆。温雅臣放开目光,追忆一般向那街口右方小得轻易觉察不到的巷子瞟了一眼,掀袍举步,镇定从容地拐向左边的石板长街。

这一次,温荣再不敢出声提醒。

天佑二十八年冬,北方有月琉族王子率使团入京朝见。恰在新帝初登基,万事根基未稳的时刻。据闻王子深得月琉王喜爱,使团不过屈屈二三十人,边境之上却足有五万月氏兵将护送。大军直抵边关冀北城下,登临城头便可见雪白篷帐恍如云朵一般铺陈而去,连绵不见尽头,金顶中军大帐光华耀目与城门遥遥相对,顶端墨黑底色的大旗上,一只金色láng头怒目而视血口大张,正是月琉战旗。

金銮殿上,方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听罢奏报,久久不语,半晌后苦笑长叹:

“皇叔说得果然不错。自来人心可怖,锦上添花易得,难为雪中送炭,更险恶趁火打劫。”

临江王缓步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而今政局方定,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民间积怨已久,更应以休养生息为上。况而今天寒地冻,北地大雪封城,若远征则必是苦战,且一路坎坷崎岖难免耗损不菲,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实不宜妄动gān戈。”

朝堂内商议未歇,公主和亲之说风传天下。

众所周知,宫中适龄公主皆已出嫁,吾皇年少犹未大婚。宗室内郡主、县主虽多,又有谁家当真舍得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上和番这条不归路?一时间,显贵之家凡有待嫁闺秀者,皆惶惶难安。众家媒婆陡然间成了各府贵客,从早到晚走东蹿西,恨不得多生两条腿一张嘴。

老郡主破天荒为了这个怪癖的二孙女把温将军找去长叹许久,就连出嫁的温家大小姐亦按捺不住回了娘家替妹子说亲。

温雅歆一如既往半倚在榻上懒懒翻书:“那个月琉王子长得如何?罢了罢了,既然谁都不愿去,那就让我去吧。隔开得远了,老祖母或许就能看我多顺眼两分。”

温雅臣沉着脸气急败坏打断她:“胡说什么!那种蛮荒地方,兴起时连ròu都生着吃,哪里能与京城相比?祖母给你挑的那些世家子弟,多少总有好的。但凡有一分看得上,你便将就将就吧。”

温雅歆斜眼嗤笑:“一辈子的事,说将就就能将就的?将就一辈子?”

“那也总有好的。那个唐无惑就……”脱口叫出唐无惑的名,温雅臣也吓了一跳,温雅歆正抬头看他,想收回也不能,只能讪讪地断断续续往下说,“虽然是根水火不侵的木头,xing子也无趣乏味,可学问见识骑马she箭这些,都……还成……”

“他……”不曾留意到温雅臣尴尬的脸色,温雅歆支着下巴,一时陷入沉思。转而扭过脸,望着一脸端庄肃穆,满眼忧色,唯恐她当真心血来cháo跑去边疆和亲的温雅臣,含笑打趣,“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万事不管的白眼láng也知道心疼姐姐了。”

温雅臣摸头附和着她笑,语气越加认真:“姐,我舍不得你。”

如今,在他身边,能这样真心盼他上进、为他着想、为他筹谋的,只剩下温雅歆这个外冷内热的二姐了。

豪门贵戚满大街找女婿的热闹里,飞天赌坊二度失火的消息更显得无足轻重。

这回不再有过年时那次的侥幸,整间赌坊连带左右数十间商铺俱都成为一片火海,待得天亮后,当初雄踞京城一隅的飞天赌坊只余一地残垣断壁,银月夫人那间能一览京都夜色的雅致书房连同内中所有古籍、摆设、器具随之灰飞烟灭,只余一摊灰烬。

温雅臣闻讯而来,不时犹有细小火苗蹿升的黑色火场上,银月夫人正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店内伙计清理遗迹,又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一家一家向着遭了池鱼之殃的商家登门赔礼。她腕上三四个光滑质朴的银镯微微晃dàng,发出“叮叮”脆响,举止从容,言辞得体,丝毫不减优雅风范。熹微天光下,焦糊气味四溢,一身白衣的她稳稳当当立于火场中央,似有意似巧合,恰是每日huáng昏她开张迎客的位置。

温雅臣被簇拥在人群里,遥遥看她薄施粉黛的清丽面容。一束天光罩下,银月夫人顺势回眸。不知是被这破云而出的光芒炫花了眼,抑或是被鼻息间的热气熏晕了头脑,膝盖一软,温雅臣险险跪倒。温荣大惊小怪的惊叫声近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天边,昏昏沉沉模糊成一片的脑海里,女子盈盈浅笑着的眉眼异样清晰触目,那般jīng致如画,那般楚楚动人,那般天边新月状浅浅下弯的亲切和善……金銮大殿之内,白玉丹陛之上,十二道旒珠之后,隐隐约约为百官窥见的亦是这样一副未及言说就先浮现三分笑意的婉约。宫中纷传,当今天子的面容与其生母庞太后如出一辙。

眼前一花,是温荣见他呆傻,吓得伸出手掌在他面前不住摇摆。温雅臣醒过神,脚下虚浮,靠着温荣的搀扶慢慢走出两步,忽而灵光一现,赶忙回头再去看那远处的银月。银月夫人已然半侧过身,正指点赌坊伙计从灰烬里翻找些有用之物。

方历经两度劫难的女子,眼中波光婉转明媚依旧,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淡然,不见一丝一毫灰败慌张。温雅臣上前两步,站在人群最前方凝神仔细打量她的脸,朝堂上对少年天子的惊鸿一瞥再度显现眼前,庞太后、当今圣上、银月夫人、叶青羽……当初是谁撇着嘴角满脸不屑地评论,他们说桂枝像银月,呵,我倒觉得,你比桂枝还像。

第二十章

天和元年新chūn,京中各家显贵耳边满是谁家三公子定了谁家四小姐,谁家大小姐同谁家小世子说亲的流言蜚语。先帝国孝未满,暂停一切婚丧嫁娶,却难挡一颗为儿女费力筹谋的父母心。眼看着月琉王子过了正月十五还没有启程离京的意思,开chūn后,好似说好的一般,京城里呼啦啦冒出一大群“早在先帝未驾崩前就订好了亲,恰好未及通知亲朋好友”的官家小姐。

朝堂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的文武群臣们关起门商议再商议,出得门来个个摇头叹息神色沮丧。传说登基不足一年的天子夜夜不得安寝,一张青涩俊秀的面孔憔悴难辨。传说临江王不顾体面,众臣之前屈身拜俯于地,哭得老泪纵横,自责愧对列祖列宗。传说据说听说,纷纷扰扰,沸沸扬扬。

夜半,被召进宫中叙话良久的温将军逋一回府便直奔后宅问老郡主安。一头华发的老郡主乍见蹙眉不语的儿子,心下便是一凉。过不久,宫中传来懿旨,宣老郡主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