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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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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着栏杆望着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的挂着,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的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着水,一面倾听着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

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的,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着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

“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着‘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着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着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叫徐阿姨!’

“我望着那个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着,她揽住我,”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静的坐着,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着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着。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着。“这儿有着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着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着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