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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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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着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着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着。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着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着太阳光闪耀。我哼着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着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着许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

“新阶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的站在亭子的另一边,手中提着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早!”我也笑着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着自己衣服,他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着我的脸:“你昨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着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着一支枯枝,拨弄着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把水挑到荷叶上,望着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着一阕词:“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觇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方思尘不知从那儿转了出来,奇怪,他永远会突然冒出来,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隐忽现。他大踏步走近我,说:“把刚才那阕词再念一遍好吗?”

我又念了一遍,他倾听着,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赞叹的说:“哎,这才是人生的至乐。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哎,好一个醉醺醺尚寻芳酒,古时的人才真懂得享受。”

“你不是也很懂得吗?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说,多少带着点调侃的味道。“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许多东西,”方思尘说,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对于他喜乐无常的脾气,两星期以来,我已经相当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环境里,被人爱护着长大,你不会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没有需要忘记的事情。”这或者是真的,不过,在到寻梦园以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还有许多的不满。现在,我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码,我这一生没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爱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只因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联想到徐海珊。说出口来就懊悔了,这话问得既不高明也无意义,他既然热爱她,当然认为她是可爱的。

“海珊,”方思尘沉吟的说:“她和你完全是两种典型,你无论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强烈,她常常患得患失,总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们最亲热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问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她死的前一天,我们才决定结婚日期,那是十月,我们预备元旦结婚。那天下午我进城一趟,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声音很特别,好像充满了慌乱和凄惨,我走开了。第二天,因为叫不开她的门,中午我们破门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经断气很久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杀的?”我问。

“安眠药。”

“你们家怎么有安眠药呢?”

“我们家里一直有安眠药,本来是爸爸用的,后来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妈妈也用安眠药。”

“你们……从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被谋杀的?”我问,有种奇异的灵感,觉得她死得不简单。

“谋杀?”方思尘竟颤栗了一下,但立即说:“那不可能,门窗都是反锁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药灌进她肚子里去,而且,动机呢?谁有动机杀她?”

“安眠药很可能调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觉的吃下去,动机……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寻梦园吗?”

“就是你隔壁那间空房子里,那天家中的人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你。你想,谁会谋杀她?这是决不可能的!”

但,我却认为可能,我思索着,方伯母?那阴阴沉沉的老妇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这事来?老张,不大可能,那是个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显然在单恋她的主人思尘,这是看得出来的。思美,决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没有动机。思尘,会不会是他谋杀了他的未婚妻?……

我抬起头来,方思尘正默默的凝视我,在思索着什么,那张脸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来,对自己摇了摇头:“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的对自己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着拍拍裙子上的土说:“起来吧,我们走走,别再谈这些让人丧气的事情!”

方思尘站起身来,他比我高半个头。他低头望着我,脸色又开朗了起来:“什么时候,让我帮你画张像?”

“随时都可以!”我说。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说给我看!”他说。我们沿着小径慢慢走着。“哪一篇?”

“题目叫‘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