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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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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了。」

大概是因为彼此看不到对方,断断续续的谈话一路进行了下来。

指腹摩挲着掌中滑腻的肌肤,空华问:「那个人像是谁?」

下一瞬,手掌被狠狠甩脱:「不关你的事!」

「既然不关我的事,你又找我gān什么?」接话的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找你要两样东西。」

粗哑的声音没有答话,大概是被桑陌瞪了。空华暗自揣测。

接着,一阵难听的笑声,只听那人道:「我这儿的东西,你一样都换不起。」

「我说了,是要,不是换。」桑陌的语气一如既往带着高傲。

蒙着眼睛的衣料被拉开,空华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个矮胖的老者。头上稀疏几根白发,一双眼眸都藏在了细小的眼fèng里,鼻头却硕大,一眼望去分外显眼。

艳鬼高高抬着下巴,两手抱胸,道:「张太医,这位故人您总不会忘吧?」

「晋王千岁!」老头先是一脸惊讶,瞬即神色恭敬得甚至能看到他一身肥ròu都在轻颤,「啊,不,应该是冥主殿下。」

立刻有两只小瓷瓶送到桑陌面前。

「这是新制的药膏,比上次那种更好些,用完这两瓶你身上的剐痕就应该能消褪了。不是很久没这样了吗?什么人能把你bī到绝……镜……」老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桑陌身边的空华,机敏地止住话题。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这是你上次要的定魂珠。时间太紧,我才弄到两颗,剩下一颗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原来特地请他来是为了要这两样东西。空华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桑陌将瓷瓶和小盒纳入袖中。

「账先赊着,下次一定还你。」

「我等着。」老头的视线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空华,一脸谄媚,「每次你来找我就是我走运的时候,三百年前是,现在也是。」

桑陌似乎并不愿听他提过去的事:「客气了。那是你自己挣来的。」

走出几步再回过头,被称为张太医的老人还站在红灯之下。空华发现,他的右手被齐齐剁去了三根手指。

还指望着艳鬼过来蒙住他的眼睛继续牵着他走,才一个转身,白色的衣衫就已经飞速隐没在了人群里,半点没有要顾及他的意思。

真是,过完河就拆桥。摇摇头,空华飞身而起掠过点点红灯,却见鬼市之外,站着一道白色影子。

「他的医术是最好的,可惜,更爱权势,气死了他爹。」一路无语,回到大宅时,桑陌忽然出声,平板的口气,「你大哥和父皇中的毒就是他帮你配的,算是你心腹。可惜,等他死了,你已经不认识他了,剁掉了他三根手指。他再也不能把脉行医。这就是跟着你的下场。」

「那你呢?」

回答他的是「砰」地一声关门声。

对着紧闭的大门,空华好心提醒:「你不是还差一颗定魂珠吗?我有。」

门那边始终没有动静,空华叩了叩门板:「你如果不急,可以慢慢找,也就比其它东西更稀罕一些而已,或许能找着也说不准。」冥府中没有他空华要不到的东西,相反,让谁得不到某样东西,于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片刻,大门dòng开,脸色难看的艳鬼站在门槛另一边,眼睛里能喷出火来。空华挥手招来一只夜鸦,口中叼一颗墨色琉璃珠。

「条件?」桑陌冷声问道,望向空华手中的视线却夹杂着一丝渴望。

「他是谁?」这个「他」是指桑陌房中的人像,那个让总是冷言冷语的艳鬼展露出另一番面貌的人。

桑陌并不甘愿:「跟我来。」但无可奈何。

轻而易举扳回一城,空华心qíng大好。

依然是艳鬼gān净得近乎简陋的卧房,连门口高挂的匾额都被灰尘覆盖得严实。始终保持着温柔笑脸的人像被放置在屏风之后,桑陌正小心地掰开他的嘴将三颗定魂珠依次喂入。

看着他的动作,空华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在场,他或许会采用更亲密的方式。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些不舒服。

兀自出神的时候,三颗定魂珠相继入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像的喉头在滚动,死板的表qíng渐渐起了变化。很温柔,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的qíng人?」

桑陌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杰作,而后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也希望他是。」

「梓曦。」空华听到桑陌这样唤他。

「梓曦……原来是他,袁梓曦。」

城中一间门面狭小的药铺里,鬼市中曾有一面之缘的前朝太医将魂魄寄居于一排老旧的药柜之中。huáng昏,门可罗雀。药堂的郎中早早打了烊,鼻头硕大的鬼魂大模大样的坐到郎中惯常为人把脉治病的座位上,手中牢牢抓着一方铁制印鉴。另一边,坐着神色难猜的贵客。

「殿下,果然只有您才是小的命中注定的大贵人。小的当年为您赴汤蹈火,以后也必定做牛做马,任劳任怨……」手中的鬼印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通红烫手。可他却浑然不觉,眯成一线的眼睛几乎快要粘在对面的人身上。直到冷着脸的空华咳嗽一声,滔滔不绝的阿谀之词才算止住。贪恋权势的心,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是。

抓在掌中的物件越来越火热,如同他周身沸腾的血脉。此qíng此景,像极三百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huáng昏,自己也是这般落魄,无论如何钻营,至死不过是太医院中的一个小小医官。正不甘心就此绝望的时候,家中贵客降临,来自晋王府,他说他叫桑陌。

「张大人,将来的太医院就仰赖您了。」这句话他到如今都记得一清二楚。在自家僻静幽雅的花厅里,装束平凡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说话的口气如同在谈论门前的盆栽。而已经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年的自己却被震得怎么也合不上嘴。那个几乎从未在朝中露过脸的晋王,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

刺痛感顺着手掌蔓延到整条臂膀,很疼,但是绝对不要放手。坐在面前的冥主还在等着他的回答,把官印抱得再紧些,贴近胸口,张太医努力回想着那些蒙尘的过住:「袁梓曦,他是您的二哥魏王则明府里的人。因为他不在朝中办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不过,有件事却没有人不知道。」

探身凑了过来,他神秘地压低了嗓子:「他,毒杀了太子。」

见空华不动声色,他又笑开,语气越发谄媚:「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殿下您再明白不过了。太子的药明明是您……呵呵……不过,听说从魏王府里搜出了药瓶,小的也吓了一大跳呢!殿下您真是好本事。」

「然后?」回想起桑陌之前的说辞,空华低头chuī开浮于杯中的茶叶。看来,艳鬼说的是真的。

「后来……嘶……后来……」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焦味,双手和胸口的皮ròu被高热的铁印灼得伤痕累累,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白骨,他颤抖着双手将印握得更紧,似乎要活活将它嵌进胸膛里,「魏王府里的侍从,就是那个袁梓曦,东西是从他房里搜出来的。起初还嘴硬,五十棍廷杖一挨,哈哈哈哈……还不是全召了?可惜了,魏王说他毫不知qíng,又没有别的明证,事qíng也就不了了之了。就是可怜了那个袁梓曦,斩首示众不算,还被挂在城门口bào尸一月。起先还是个赤条条的身子,到后来,什么都烂了……」

张太医思来想去不过记起这么多,光靠这些也能依稀猜到发生了什么,无非是皇位争夺中的尔虞我诈和牺牲与被牺牲。下凡为皇子的自己毒杀了自己的嫡亲兄长又嫁祸给异母兄弟,聪明的二哥临危不乱弃卒保车,于是所有罪孽都由无辜者来承担。

紧紧抱着铁印的鬼魂尽管疼得浑身颤抖,却依然咧开嘴对着他讨好地笑:「殿下,您……看这印……」

「是你的了。去冥府赴任吧。拿好了,别丢了。」

「是、是、是!一定!」

身后,焦味愈浓,寂静的屋子里甚至能听到皮ròu被烫灼时所发出的「滋滋」的声响,鬼魂却还笑着,心满意足。

南风不在家,小书生总是为自己和表兄的生活发愁,一有空就跑去街边卖字画,虽然有时一整天也卖不出去一幅。很意外,平素总是懒懒卧在房檐下吃核桃的艳鬼也不在。推开他的房门,那具人像不知所踪。

空华站在桑陌的房前回首张望,看到房檐下高悬的匾额上布满灰尘,一时心血来cháo,运足目力去辨认上面的笔划。上书四个大字,水天一色,笔风洒脱,意气从容,分外眼熟。

转眼天暮,今晚是月晦,又一个无月之夜,桑陌应该会来找他要噬心的解药,修为再高的鬼魅也绝难忍耐切肤之痛。

南风房里的蜡烛已经灭了,静悄悄的王府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空华挥手招来几只夜鸦又将它们放飞。烛灯点起第三盏,雷鸣声起,房梁微微震动,西郊的天空明亮仿佛白昼。

雷声刚过五响,飞掠而来的空华看到了桑陌。在城西郊外的一片山林里,白衣的艳鬼直挺挺地站着,再往前一步就是翻滚而出的焦土。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桑陌没有回头,一意扯开喉咙笑得狂狷:「我若负你,将来五雷轰顶,哈哈哈哈哈……」

额上的冷汗不停滚落,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贴着不停轻颤的身体,脖颈、手腕……luǒ露在外的肌肤上,剌目的红痕蛇一般盘踞。他却扶着身旁的树gān,笑声凄厉刺耳。

「那是你二哥。」笑罢,桑陌指着地上的焦土哑声道,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qíng。

空华握着他紧紧绷起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只因这一个动作,桑陌额上的汗水似小溪般蜿蜒而下:「你喜欢我?」

他房前匾额上的字,水天一色,正是自己的手笔。而他和南风所居住的那处大宅正是晋王府,自己昔日的府邸。

「是。」桑陌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到不知名的远处,面带讥色,「你还想知道什么?」

浓重如墨的夜色里,艳鬼敷着层层铅粉的脸苍白得突兀,惯听世间疾苦的冥府之主有那么一刹那感觉到疼痛,来自左胸口:「所有。」

「好,我告诉你。」

往事纷繁复杂,好似在窗纸上纠结成盘绕成怪异yīn影的老树枝丫。那就从你的父皇楚灵帝天佑二十三年说起。古稀之年的天子老迈昏聩,太子则昭缠绵病榻,另有三位皇子却都风华正茂,正是妄图要出人头地的年纪,或许明早的太阳升起来,皇位上坐的就不再是原来那个。

桑陌虚弱地靠在chuáng头,隐在烛光深处的脸苍白而模糊:「就是那一年,太子死了,被你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