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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得太多,一整瓶药粉转眼就要倒空,这时才听桑陌道:「你才带了一瓶药?这么小气!我身上还有伤呢。」听语气比方才jīng神了些,也有气力来给人添堵了。

「那你就别咬嘴唇,再弄伤就真的没药了。」想也知道,他qiáng忍着不出声必定是咬住了嘴唇。可是话已经说晚了,桑陌唇边正晕开一抹红,仿佛在嘲笑他迟来的关切。空华垂下眼,在他臂上用力一按,才施下三分力,便满意地听到艳鬼的吸气声。抬手用袖子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桑陌往里缩了缩,眼睛闪了闪,松开了扎进空华手背里的指甲,低声咕哝了一句:「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空华不做声,为他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齐整。目光落到他赤luǒ的上身,虽然也是伤痕累累,较之手臂,伤势更轻一些,只是此刻艳鬼元气正弱,原先刻意隐下的旧伤疤痕也露了出来,还有些尚未褪去的剐刑痕迹,新伤叠着旧伤,乍一看,同样惨不忍睹。于是眉头便蹙得更紧,脸色越发yīn沉。

「我以为做艳鬼不用与人厮杀。」口气不自觉变得严厉,下手却加倍小心。

识时务的艳鬼不再咬唇隐忍,「嘶——」地吸了口气,道:「就不能是摔倒蹭伤的?」明显是不愿作答。

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般的好涵养,一夜之间几次三番对这只刻薄嘴利的艳鬼忍气吞声。此时也只能假装没发现他的敷衍,弯下腰仔细替他上药。

薄薄一层药粉隔在指腹与皮肤之间,几乎细滑如无物。不禁想到,上一回破庙之中,艳鬼引着男人的手,也曾这样在身体上抚摸而过,自脖颈到下体,身躯随着呼吸起伏。

手指停在桑陌胸前,避开左rǔ慢慢向右滑,再往前半分就是右rǔ。rǔ粒小巧坚挺,烛火下显得娇嫩而鲜红。破庙中疯狂纠缠的身体、艳鬼放dàng的举止和布满qíngyù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清晰。小小的rǔ粒安静地立在那里诱惑着,视线就再也离不开,而手指却蠢蠢yù动。

喉咙一下子变得有些gān渴,小腹中些许发热,空华猛地拉回视线,慢慢抬头,看到桑陌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你要做也可以,只要给我噬心的解药。不是暂时的那种,我要能永久根除的。」

他口气平常得像是个以物易物的商人,空华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而后,俯身将他拥进怀里:「你并不想。」

怀抱被填满的时刻,huáng泉彼岸无爱无yù的冥主殿下心中莫名涌起一股qíngcháo,满腔酸涩,好似无限怀念,又好似……失而复得。

「别再我面前做什么好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冥府里也好,看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的脾气从来没变过。」说这话时,桑陌背对着空华,坐在南风chuáng边查看着南风的qíng形。

空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背后,看他艰难地探下身为南风掖被子。已经在冥府深处端坐了千年,世间惨烈之事不知听过了多少,孝顺儿子刃亲父母、糟糠妻毒杀负心郎、子弑父、母食子、烈女悬梁……宫闱朝堂之上的杀伐诡计更是不计其数。人间本就弱ròuqiáng食,所谓因果公义不过一个藉口。论悲惨,论凄楚,论无奈,艳鬼的故事不过是件平常事,可是偏偏就看不去听不下去了。

明明是自己给他下的药,看他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故作嘴硬就觉得不忍;明明与自己无关,看他悄悄地给自己烧纸钱还当作笑谈就觉得凄惨;明明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看他呕血自残还故作轻松就觉得揪心。看不得他张狂轻慢,又看不得他忍气服低。空华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桑陌道:「他也是被你害的。」这个他说的是南风,亦是从前的怀帝则昕。

「九世乞丐换一世帝王。你把皇位让给他,其实是害了他。呵。关心则乱。」

三皇子则昕,夺嫡之争中自始至终不曾露过脸的人物。当二皇子则明倒台时,四皇子则昀一夜崛起,声势如日中天。这位安静的、文雅的、好像有些软弱的三皇子就被人们遗忘在了角落里。直到庆帝驾崩时,晋王则昀说:「先帝有遗诏,皇位是传给则昕的。」

众人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又把他想了起来。每个人都是满腹疑惑,遗诏又怎么着?满朝文武里,哪个不是跟着晋王府的?烧了就是了,怎么还真巴巴地把他给抬了出来?

「这就是你给他的礼物呀。」桑陌的手指划过南风的脸,空华听到他的轻笑,「还有什么比天下更贵重?连皇位都是你给的,他能回报你什么呢?这个计画你很早就开始盘算了,连我都是他登基那天才知道。」

细细想来,其实也不奇怪。则昕或许不是最出色的皇子,可他是庆帝最喜爱的儿子。同样为龙子,光凭这一点,彼此的处境就是天差地别。

则昕不娇纵不高傲不盛气凌人,生就是一副好xing子。众兄弟都不理你,他笑吟吟叫你一声皇弟;只有他肯在太傅责罚时替你开脱;只有他会记得出游时叫上你,替你在庆帝面前讨一份应有的赏赐……则昕亲和,则昕温柔,则昕善良,更重要的是,则昕仁慈。他不争权不夺利,不拉拢朝臣不结朋营党。藏污纳垢的官场里,谁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只有毫无心计的则昕皎洁gān净,好似佛祖跟前的一朵白莲花。而这些恰恰是你四皇子则昀从来都没有的。

起初想要父皇对他的宠爱,后来是他的好脾气,再后来就是他的人、他的心。yù望总是这样步步升级,直至完全将人吞噬。对于毫无准备的则昕而言,朝堂之上除了将他一手扶植的你,他还能依靠谁?楚则昀,你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得意。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毫无预兆地,桑陌忽然回过头,空华看到他凌乱的妆容下不断抽动的嘴角,「你一直说你要天下,我帮你。可你呢?你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梓曦死了,刚直不阿的周大人也死了。还有很多人,或被牺牲或被丢弃。到头来,我抛却良知抛却生死换来的天下,于你而言不过是件转手就要送人的礼物。怎能不怨恨?

「因为我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啊。」屋里的烛灯已经烧到了最后,烛光不再明亮,暗沉沉的光线里,桑陌呆呆坐在chuáng边。他朝着空华的方向抬起头,眼中看的却不是空华。

心口很疼,不喜欢他用自嘲来表露伤心的方式。手里的药瓶空了,艳鬼被咬破的唇边还淌着血,空华想用拇指替他抹去,桑陌偏过头躲开,敷在脸上的白粉经过方才一阵混乱已经卸去了大半,依稀露出原本的容貌。确实是一张俊秀的脸,没有了刻意描画出的妩媚和明丽,更多了几分英气。

空华想努力回忆起是否记忆中有这样一张面孔,桑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扭头躲进了yīn影里:「反正你不记得。」

烛灯终于燃烧净尽,几抹微光投she到屋子里,天色已经发亮。空华跨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桑陌截住了他的话头:「你放心吧,再过一阵,刑天就会现世。我不敢诓你的。」口气依旧疏离,带着刻意的讨好。

不知道从前是怎样的心态,空华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无奈,千百年来第一次想为一个人做什么却屡遭拒绝。

虽然本朝天子已将都城回迁北方,但是城中依旧车如流马如龙,不减当年的繁华兴盛。妆妃高高坐在某家酒肆屋顶的翘角飞檐之上,脚着一双高墙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所幸底下来来往往的凡人看不见他,否则又要横生一段波折。

「现在时兴的衣裳还没有我们那时候好看,不是淡蓝的就是浅huáng的,哪里漂亮了?」时光一晃三百年,她还穿着她的紧身襦袄青罗衣,额上贴一抹芙蓉印,颊边画一道晚霞红,好艳色,好华丽,十足的富贵做派。可世间女子却早换了装扮,尚素,尚雅,盘花钮一直扣到下巴底,笑不露齿,行不露裾,举止端庄得好似一尊尊瓷娃娃。

「那时候,论穿着,论打扮,谁比得过我和我妹妹?李妃那个贱人不服,挖空了心思翻花样,陛下赏她根碧玉簪就得意成那样,早也戴晚也戴,好似谁不知道似的。就她那点姿色,还不如用花huáng把脸贴没了呢!」忆起往昔的宫中事,她总是有满腹的话说。不过是些后妃间争风吃醋的琐碎事,偏她还记得清楚,「真的,她那打扮起来的模样,比楼底下这些人还不如呢。」

桑陌好笑道:「你想换了这身衣裳就换吧。」

女人马上睁圆了眼睛辩白:「我可没说过。」

桑陌指了指街对面:「你刚去过对面那个裁fèng铺子,我看到了。」比她早来一步,恰好撞上。女子的爱美之心总是来得qiáng烈,何况眼前这位以容貌着称的前朝丽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猴崽子!」她脸上红了一红,娇嗔地觑了桑陌一眼,转而又为难,「我……我怕三郎他认不出我。」

「不会的。他看到你就一定会像当年那样喜欢你。」桑陌上下打量着她,女子螓首微低,双颊绯红,不胜娇羞的模样好似一朵水莲花。

正恍神的时候,只听妆妃道:「我觉得,我从前一定见过你。」

她带着疑问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桑陌脸上,桑陌笑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前也在朝中做官。」

「不对,朝中的事陛下向来不让我管,我们一定在其他地方见过。」

「娘娘您记错了。」

桑陌想要敷衍,无奈妆妃却难得的执着:「你也穿着从前的衣裳呢。」

从来没有发现,这个迷糊得有些幼稚的女人也有如此jīng细的一面:「你身上的料子是缭绫,织造时以纬线起花,是上等料,陛下那时候才时兴穿这个。还有上头的卷云纹,也是那时候盛行的花样。你想叫谁认出你?」

桑陌被她问得窘迫,扭头答道:「我又不是女子,穿什么都一样,换什么衣裳?」

「你也在等人。」

她执拗地拦在桑陌面前,眼透厉光,能在后宫中立足的女子绝非空有一副容貌。半晌,桑陌侧跨一步,自她身边绕过:「我在等你呀,妆妃娘娘。」

背后是女子刹时变作铁青色的面孔。

一脚跨进家门,就瞧见有人正在他惯常躺着的卧榻上大大咧咧地歪着,榻旁还置了一张小矮几,矮几上摆着个小磁碟,瓷碟里搁着的是核桃ròu。核桃壳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几只墨羽的夜鸦正用爪子低头专心致志地在碎屑里翻捡着。那人悠闲安适得好似真把这里当作了他冥府的后花园,一边剥着手里的核桃,一边眯起眼睛对桑陌笑:「回来了?」

近些天来,他的xing子转得古怪,冷言冷语少了,轻声细语倒多了,也不再追问刑天的下落,只是夜夜到桑陌房中替他换药。桑陌拒绝,他坚持,以法术制止他不停挣扎的四肢,用药膏将他全身伤痕细细涂抹。沾着药膏的指尖好似也被施了秘术,抚过之处先是清凉而后越显灼热,朦胧中仿佛回到过去冷宫之中彼此相依相靠的时光。桑陌偷眼去打量身前的他,只看到他低低垂下的眼睑和抿成一线的嘴角。正看得愣怔的时候,他忽然狡猾地抬头,四目相对,还是他率先笑开:「想和我做?」桑陌默不做声地别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