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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见到梓曦了,袁梓曦,那个你念念不忘的袁梓曦。」

桑陌闭着眼睛不说话,空华俯身把他揽在怀里,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肩头:「他不记得了,你、楚则明、楚则昀、楚则昕……他都不记得了。」

屋子里空dàngdàng的,小猫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有壁上的鬼火还「毕毕剥剥」地燃着,照出桑陌白净的脸,眼睑下一圈淡淡的yīn影。空华垂下眼看他,他兀自睡着。难得的,脸上不见讥讽不见嘲弄,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怨恨与算计,他斯文得像是圣人跟前最矜持的学生,趁老师不在,偷偷在书桌上打个小盹。

「目下,人间正是早chūn,我记得你爱看湖边的垂柳。」男人的个xing依旧是不多话的,漫长的寂静之后方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桑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早chūn。」

彼时,隔着高高的朱红门槛,我一身墨黑,你通身死白,是孝衣,为了气你刻薄寡qíng的后母。身后,你的父亲渐行渐远,你死不肯回头,笑着跟我通你的姓名,眼里含着泪。我们都有面目模糊而早逝的母亲,父亲形同虚设。我用右手握着则昕跟父皇讨来的匕首,伸了左手来拉你进门,掌心贴掌心。自此,再不是两手空空。

桑陌、桑陌、桑陌,念着这名就要想起那首《陌上桑》,骄横的使君调戏美貌的采桑女。庭院中的大树下,我卷了书册来勾你的下巴,把你bī到树根下,看你脸上慢慢烧开晚霞般的绯红:「宁可共载不?」

你猫一般吊起眉梢,撇着嘴角将我嘲弄:「莫说我家青丝系马尾huáng金络马头的夫婿,你可及得上那骄横使君?」

我及不上,我不是我的哥哥们。失了父皇宠爱的冷宫皇子连宫中稍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你却来抱我,轻轻拍我的背:「没事,没事,我跟你一样。」连身上同人打架时留下的伤疤都是一样。

黑色的衣袖停留在他苍白的颊边,舒展在袖边的卷云纹粼粼泛着微光。空华把桑陌抱得更紧一些。「你听说凡间chūn色最短,再过两三月,便是盛夏。」

则昕就是在夏日登基的。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蓦然一阵狂风,chuī折了粗大的旗杆,旌旗似要被扯碎,衣摆猎猎作响。高高的祭礼台上,则昕慌了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澄澈仿佛幼年,我伸手将他一把搀住,回头看到一抹怨毒的目光。桑陌,你恨我,我以为我可以不在意,后来才知道,当时太过天真。

今时今日,莫说青丝系马尾huáng金络马头,便是那纣王的酒池ròu林摘星楼,只要则昕愿意,我隔日便能为他轰轰烈烈造起。伦常算得了什么?xing命算得了什么?天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是我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三哥,贴着他的掌心能感应到父皇的温度。我将他一手搀上我苦心掠夺而来的龙椅,则昕,我温文尔雅好似谪仙般的三哥,当年他笑着向我伸手时,绝想不到我心中滋生的是如何罪大恶极的yù望。

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qiáng抱在怀里,他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恐,控诉我杀兄弑父丧尽天良。我哈哈大笑,把他抱紧、抱紧、再抱紧。

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qíng,最后连爱qíng都被yù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桑陌,如你所言,我的爱qíng就是这般可悲。

「然后……是秋天……」秋天发生了什么?男人皱起眉思索,似乎又过了很久,缓缓地低下头,贴着桑陌的脸,「你的父亲在秋天去世。」

则昕恨我,我温柔善良的三哥在我毒杀了他的皇后后,再不曾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如菩萨的笑容。在他眼里,我再不是他纯真无辜的「皇弟」。他是被禁锢的傀儡皇帝,我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皇家就是如此残酷。这一场手足相残,我却不是发动者。

则昕纠集了臣子们要将我治罪,动手前,桑陌你用一箱珠宝将他身边的近侍收买,叫我探听出他们密探的时间与地点。都说明君手下方有贤臣,我这般bào政之下只能出小人,能听则昕差遣的臣子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我看到你一直在看别处,原来为首的正是你的父亲与弟弟。

那天晚上我抱了你,我们的jiāo媾其实起于很早之前,总是没有什么对话也没有如何温柔的前戏,如果能选择,你总是让我从背后进入,这样你就可以把脸埋进被褥里,让我看不到你的表qíng。这是第一次,我让你仰躺在榻上,沿着他身上的伤疤极尽挑逗,迫你开口求我。拉下你的手臂,你双眼通红,眼角边沁出了泪水。

桑陌,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你哭,从我把伤痕累累的你抱出二哥的魏王府之后。我改判了桑氏父子流放,不曾动刑,不曾拷打,似乎是最仁慈的一次,你的父亲却在狱中自尽。桑氏一族至此家破人亡。

桑陌,你说,这是报应。那时候我抱着你,你qiáng硬地推开了我,临走时,回首看我一眼,神色冷漠,嘴角边似乎还擎着一丝笑,残毒如鬼魅。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平静的语气猛然顿住了,空华贴着桑陌的脸,慢慢转过头,在他嘴边印下一吻,「是我,毁了你。」

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在追逐权势的过程中,不惜一切代价,压上自己的良心、道德及至做为一个人所应拥有的基本,渐渐的,谁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冷宫中的相依为命仿佛是一场空梦。

不再jiāo心、不再谈话、不再心存关怀,在对方的bī迫中不断回击,互相挑衅、互相对峙,互相用尽一切手段打击对方,以触碰对方的底线为乐。明明已经无法再承受,却谁也不肯放弃,因为谁先退出便意味着战败。

「其实,输了又怎样?」空华的语气有了些颤抖,他摸着桑陌的脸,眉梢、眼角、鼻梁……指腹一一轻轻画过。从前只是用书册勾了下下巴,这张清秀的脸上就能如晚霞般起一层绯红,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不是我爱戏弄你,是我对你的这般表qíng实在百看不厌。

「后来才知道……」空落落的房间里,青色的鬼火不断跳跃着,空华闭上了眼睛,只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似是要嵌进胸膛里,「输了,就意味着,在乎。」

那年冬天,下完了最后一场雪,却不见你归来。我守在则昕的病chuáng前,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则昕是骄阳,我便是永远逐不上骄阳的夸父,心怀执念,最后陷进了执念里再出不来。

后来,则昕死了,他深爱的妆妃自殉在他榻前,我下令将他们合葬。

再后来,雪融化了,他们在雪下发现了你的尸骨,我没有去看。我搬回了冷宫,常常望着那扇已经落了漆的宫门想,等一等门开了,桑陌就会站到我面前,如同那年初见,早chūn时节,湖畔垂柳依依。

「桑陌,其实你早就赢了。」男人附到桑陌耳边轻声道,态度亲昵,远看好似是一对qíng人在分享一个属于彼此的秘密,「那天晚上你没有听错,我……想和你重新来过。」

救活则昕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则昕痊愈的时候,我想jiāo还王权,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结伴同行的路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

你,却抛弃了我。

史书上记载,那年,楚怀帝驾崩,妆妃自殉榻前。传闻,jian臣桑陌死于荒野。一夜,楚氏宫室突起大火,火势自冷宫而起,经久不熄,摄政王楚则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来这就是佛祖所谓的爱恨。则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却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过痛彻心扉,焦虑难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xing命。

「他还没醒?」妖娆神秘的女子带着一身惨绿大胆地闯进他的冥府,空华挥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间的珠链,描绘成青绿色的眉眼盛满诡异笑意,「我说过,他不会醒。」

缭乱,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空华冷冷看进她绿得异样的眼眸里:「你想说什么?」

她「咯咯」娇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上空华脚下的石阶,扭成一股的麻花辫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罚了你什么?」

「爱不得。」见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绕着自己的发梢,笑得幸灾乐祸,「你空华,永世爱而不得。」

因果回圈,报应不慡。生死簿上谁是谁非历历记得清晰,从不曾错得一丝一毫。善即赏,恶即惩,谁都逃不过天理昭昭。楚则昀,鸠兄弑父,残bào无仁,一身罪孽罄竹难书。那日忘川岸边,你空华魂归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莲座专程来等你。

「他问你,是否识得爱恨?你点头说是。」缭乱把玩着长辫的发梢认真追忆,「我躲在忘川里听得分明。爱恨纠葛,无穷无尽,恨不起,爱不得,是为最苦。他封了你作为楚则昀的记忆,罚你自此永世爱而不得。日后即便又重逢又相见又起爱恨,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过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一直沈默的男人,一身黑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桥边等你,可惜,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更休说什么后悔或是悲伤,他以一死来报复你,愿望却落空。呵呵呵呵……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那么不甘,去偷了冥府中关于楚氏一族的记录。又有什么用?那里头记录的不过是各人的善恶而已,至于爱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识得,又哪会记载这种东西?他白挨了一场剐刑。」

她转过眼看着空华不见悲喜的表qíng,嘴角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艳鬼,是我以幻术诱他杀了转世的楚则昕,这样,他永留人间,再忘不掉过往。我等着看你们如何重逢。」

言听至此,空华蓦然挑起了眉梢,女鬼迳自笑着:「那时,他刚受了你一场千刀万剐,烧了偷来的楚史咬牙切齿。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过自我的幻术中见了你先前qiáng吻则昕的场景,居然就将转世为乞丐的则昕开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语调一转,她却忽而面露狰狞,口气愤恨:「只是没想到原来转了世的帝王身上还会有残余的龙气,我漏算了这一点,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无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则我又何须苦等如此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