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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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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天也不见要休止的意思,合打着一把油纸,昏昏huánghuáng的伞面下,人也被映得昏昏huánghuáng的。桑陌同他并肩走,暗地里撇过头偷眼看,长高了,从前他俩一般高低,现下先生高了他小半个头,越发显得单薄,肩膀瘦瘦弱弱的,想来这一世他的家境也不见得好。

「先生家中几口人?」尴尬的沉默里,桑陌开口问。

「一……一人。」他轻声地答,脸又红了,一双清澈的藏不住任何事的眼睛躲闪着桑陌的目光,又不知该往哪里看。

伞也跟着歪了,全都偏向了桑陌那一边,他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歪了。」桑陌笑着把伞柄推向他。

「哦、哦……我……」小书生的脸顿时熟了,手忙脚乱地要把伞扶正,用力过猛,又把桑陌晾在了雨里,赶紧再扶,一番折腾,伞下的两人都湿了。

桑陌暗地里笑他的窘迫模样,口中却无事人般接着问话:「就先生一人?二位高堂呢?」

「故去了。」他见桑陌不在意,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父亲走的早,母亲前两年得了病,今年过年后才……」

桑陌默默地点头,还好,孤儿寡母虽是不易,但是总不从前他独自一人孤苦伶丁qiáng,又问道:「那少夫人呢?」

小书生就又害羞了,闷着声答:「在下……在下还未娶妻。」

「那可有定亲?」

桑陌随口追问,他不答话,垂着头,一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看着模样,便是定过了。

艳鬼顿时起了好奇心:「是哪家小姐?」

他耿着脖子不肯说,艳鬼贴着他的耳朵偏偏不肯放过:「她长得美吗?」

「你可喜欢她?」

「她可喜欢你?」

问题一个接一个,小书生应接不暇,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小小声地告饶:「我……我……东家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眯起眼睛,艳鬼放声大笑。旋即站住了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拍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肩膀,「一个人过总不好,既然喜欢,就早早把他娶过门,来年生个胖娃娃。这样……这样……这样才真的叫过的好。」

见桑陌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年轻的小书生咬着唇用力地点头。艳鬼这才高高地勾起嘴角,笑得欣慰:「若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宅子里把婚事办了吧。我们家还从来没真正办过喜事呢。」

料到他会拒绝,急急再补一句:「你若不肯,明天就休来我府中!…」

话还未出口就被堵住,伞下的小先生有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东家对我太好……」

伞不知不觉又往这边偏,桑陌劈手抢过伞重重推他一把:「那是因为你好欺负。」

小巷两边是雪白雪白的院墙,刚抽了新芽的细长枝条彷若逃家的顽童般悄悄伸出了两三根。一朵小红花正开在墙头,招招摇摇地在风雨里诱惑路人的目光。墙下的小先生一副láng狈样,路出一口白牙对桑陌笑:「东家是好人,另一位东家也是。」

桑陌执着伞,一旋身,大步往前走:「傻子!」

大宅里,摆了满满一桌的饭菜都凉了,黑衣的男人抱着黑衣的孩子耐心地守侯着:「怎么办?你爹更喜欢你先生呢。」

不会说话的孩子抬头白了他一眼,男人低头一笑,一手掐上他胖嘟嘟的小脸:「你呢?喜欢我,还是喜欢先生?」

「是我吧?你爹也更喜欢我吧?」

「是吧?一定是的……」

疼,小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的双眼却一直一直看着门外:「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

连绵的yīn雨终于停止的时候,三人居住的宅院里挂起了鲜艳的红绸。是小先生要讨媳妇了。

原是被原主人嫌弃的旧房,房梁立柱都斑斑驳驳地掉了漆,厅堂也是狭小,半点不能跟先前的晋王府相比。空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厮在屋子里搭起高高的架子攀上爬下地忙碌,桑陌仰起头看梁上挂下的红绸:「不如从前那群gān得仔细。」

这是在说上一回晋王府办事时空华手下的鬼卒们。空华站在他身侧也跟着仰起头看:「可惜我现在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只得花钱从街边雇人来打理。」

他自从割了额前的独角便失了大半法力,再无法胜任冥主之职,更失了往昔执掌万千鬼众的赫赫威风。

空华本人却不在意,里里外外指挥着众人将家具摆设等等布置妥当。桑陌牵着小猫远远看着,再不曾开口挑剔。

客人来得也不多,小先生家丁单薄,女方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都不过寥寥几房亲戚和远远近近一些相熟的街坊邻居。扎了红绸的小院子里说不上如何热闹,但也不怎么冷清。红色的双喜字贴花,虽然微薄但是用红色包裹得jīng巧的贺礼,加上众人诚心诚意的笑脸,少了富贵排场却凭空多了诸多寻常人家的质朴qíng意。桑陌带着小猫站在角落里,不自觉脸上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待客人差不多都被招待周全了,空华才挤过人群回到两人身边,见了桑陌的笑脸,先在一怔,而后突然将他按进了怀里:「桑陌啊……」

「嗯?」桑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发觉男人的怀抱很暖很暖。

门外「劈哩啪啦」的鞭pào声响得震耳yù聋,周遭的人们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喊话。新娘子进门了,人群làngcháo般涌动,喝彩的,道喜的,起哄的……闹声越发嘈杂。桑陌站在原地被空华紧紧地抱着,男人附在他耳边像是说了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只感受到男人落在唇边的吻,湿润的,轻柔而深qíng。

再度住在一起之后,他就变得这么温柔,俊秀的眉宇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yīn狠霸道。像个天底下最好的qíng人,任劳任怨,体贴周到。桑陌发现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隔着人头耸动的人群,一脸紧张的先生在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子穿过两侧站满亲友的小院。同心结的这一端,他战战兢兢,低着头生怕踩到衣摆当众出丑,一边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翘。

另一端,盖着红头巾的新娘看不见面目,只依稀瞧见滚着金线的袖口边羞羞怯怯地伸出一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牢牢抓着殷红的绸带,虽然身边有兴高采烈的媒婆搀扶着,脚下却依旧步步小心,似是羞怯的想躲,一身喜气洋洋的红又带出几分女儿家对今后生活的烂漫憧憬。

人们自发止住了闹声等着看新人拜堂,院中又恢复了安静。桑陌道:「你变了。」

空华低下头快速地在他眼角边印上一吻:「你也变了。」话里带着笑,又带着些说不出口的复杂心思。

就这样背脊贴着胸膛,身体迭着身体,重重人群背后的角落里,他们相依相偎着看旁人的山盟海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然后,新郎挑起新娘的喜帕,喝彩声轰然而起,这是个年华正好的女子,有一副秀美讨喜的美丽容貌,脸上施了脂粉,却盖不住盈盈一双秋水墨瞳里的焕然神采。新娘子貌美,却美得不张扬不艳丽不刺人双眼,如同深山幽谷里云雾背后的一池碧水,安静娴雅,见之则沁人心脾。

桑陌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只匆匆见过几次却听了无数遍叙述的人:「我也有个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红也做得比我好,还会作诗、画画,跳舞更是跳的好看,连京中最好的乐师都夸她……爹娘常说,可惜投胎投了我们这么小户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财阀世族家里,保不齐是能做皇后的……」

妆妃,诗篇中与懦弱的傀儡帝王生死相许的美丽妃子。

「因果这种事,有因便有果。」男人看着新人的神qíng自始自终都是淡然的,眼中清澈的几乎能倒映出新郎官羞涩又喜悦的笑脸,如同全天下所有对家中西席心存一分善意的东家。

若是放到从前,那个烙着「楚」字年号的从前,真是……无法想象。

前世的qíng深意重终于在爱恨烟消云散的来生补全了缺憾,这便是因果。哪怕早已遗忘了彼此的容颜,哪怕当年那篇辞藻华丽的诗赋早被时光冲刷得不剩只字片语,哪怕昔日九重宫阙中的帝王与爱妃都成了茫茫尘世中最普通的男女,几番风雨,几度光yīn,可还记得那个传说?

城中明湖之上有三座白石拱桥,平安桥边求平安,如意桥上寻如意,长生桥畔歇一歇,百年不过回头间。若是有qíng人,手挽手在桥上过三遭,自此便qíng意绵长,缘定三生三世。当年就是如此一步一步郑重小心地携手在桥上足足过了三遭,心里默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番,誓要共你白首。

真好……转念却又另想起一个人,也有这般的倾城貌,也有这般的秋水瞳,也有这一腔柔qíng百转,却已成滚滚红尘中的一缕轻风,再没有未来,桑陌蓦然觉得有些恍惚,脸上露了半个笑,就再笑不起来。

空华将他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收紧了拢在他腰间的双臂,道:「新娘子的闺名唤作晚照。」

这是……桑陌蓦然睁大了眼睛,急忙转身看他。他却笑得jian诈,眨着眼睛从袖中掏出张红纸在艳鬼面前晃:「生辰八字上都写着,方才要拿给你看,你偏说不要。」

桑陌不同他斗嘴,急急抢过他手中的红纸,新娘子的八字旁一笔一画写的清晰——向氏之女晚照。

脸上一时竟楞住了,嘴角徒劳地想要扯起,一双飞扬的眉眼却弯了下来。最后,脸上不见笑也不见泪,只是用牙齿将嘴唇狠狠地咬住,好似一开口就有什么要宣泄而出。

「谁叫你不上心?」无奈的冥主大人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前半步重新把这只变扭的艳鬼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安抚,「这样不是很好,她必定也是高兴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晚照……过了那么久,我差点就要忘记了你的闺名,我的华妃娘娘。

新郎官正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人们闹着要他背着新娘入dòng房,好凑热闹的孩子叫着喊着,笑得嘻嘻哈哈。薄脸皮的先生把脸涨得的通红一闭眼,一咬牙,拦腰就要把新娘抱起,满堂的喝彩快掀翻了屋顶。新娘勾着夫婿的脖子垂着眼睛不敢看,趁人不注意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个正着。斯文的教书先生就这样咧开嘴笑了,抱着他的新娘,傻乎乎的,一脸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幸福得能感染角落里的旁观者:

「他真的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