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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目无下尘的天君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学着偶尔在凡间驻足一刻。有时三五年难得来一次,有时四五月就来回奔波了好几趟,说不定,一切依着他的xing子。也有人说,其实是与他身边那个青衣天奴的心qíng有关。

空华口中的「老样子」,桑陌闭着眼也能想象出来。那位俊美无俦的天君,绷着脸,皱着眉,撇着嘴,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北风呼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嫌弃。艳鬼见了他一回就再也不愿看他第二眼。你嫌我家地方小,我还嫌你脏了我家的地!

即便如此,勖扬君还是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了三教九流混杂的长街尽头,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因为文舒想念这里。

桑陌想,也许这就是喜欢了。因为喜欢,所以改变。哪怕不qíng不愿。

「接着想去哪儿?塞北?京城?还是继续往南?快入夏了,岭南的荔枝很甜。」闭起双眼,空华的神色间透着丝慵懒。他贴心地询问着桑陌的意愿。

过去的那些事,偶尔还是浮上艳鬼的心头。南风,小柔,华妃……种种种种。不过慢慢地,艳鬼已不再去计较。就像眼下生活中的那些琐事,吃什么?住哪儿?去哪儿?这些事桑陌全数jiāo给了空华筹谋,亦不再挑剔院落的宽窄,门槛的高低,邻家的窥视。很多时候,桑陌都只是静静地站在空华背后,无言地看着这个背影高大的男人镇定自若地把所有千头万绪打理成井井有条。一如从前,被父亲遗弃的小小侍读也是这般乖乖地站在浩大的冷宫里看着那个几乎被废黜的皇子一步步走进晋王府,走上金銮殿,直至君临天下。

可是空华却不再是那个楚则昀。他总考虑着艳鬼的意愿,细致入微,小心翼翼。把家安在学馆旁是因为艳鬼喜欢读书人,他总能从某个呆头呆脑的傻书生身上看到南风的影子。院子宽大些,因为艳鬼喜欢躺在花圃旁午睡,卧榻下还常常散了一地核桃壳。还有,卧房要光亮透气,书斋要gān净拙朴,厨房也得宽敞些,哪怕不下厨,倚在门边看着也很舒心……空华jīng心的安排下,样样都偎贴着桑陌的喜好。艳鬼扭开脸什么都不说,空华的每一分周到,每一次讨好,终究还是落进了眼里。

「你定吧。哪儿都好。」空华的发冠松了,发丝自鬓边散落。索xing为他摘下发冠重新梳拢,桑陌握着他的发,漫声答道。

空华微微点了点下巴,转眼便陷入了沉思。

人们臆想中的冥府总是yīn森森的,一片昏暗。所以冥主总是一身玄色打扮,黑衣黑冠,一头浓重如墨的长发。艳鬼苍白的手指cha入他的发间徐徐梳理,黑白分明,格外打眼,仿佛手指浸入了一潭墨水池子。看他许久不再说话,桑陌知他还在思索:「别搬了,在这儿再住一阵吧。」

空华喜欢这儿。虽然从未漏过哪怕只字片语。可桑陌还是知道。没有理由,朝夕相处久了,彼此的心思不用再猜,看一眼便知。相濡以沫或许算不上,心有灵犀倒是已经略有所成。艳鬼想,其实这儿也不错。热闹但不失清幽,繁华又天生悠闲。进一步是南方重镇,自古昌盛之都。退一步是小桥流水,自家自得其乐之地。怪道那边那位大画师出了京城,就一门心思带着全家老小直奔此处安居。

「咦?」空华闻言,倏然睁开眼,满眼尽是讶异。

桑陌垂着头,若无其事地为他将发髻盘起,高高的发冠稳稳束于头顶:「也不过才住了三年,再住上十年也没什么要紧。」

空华不再说什么,拉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桑陌任他握着,抬头去看头顶的天。蔚蓝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叶遮住了,只瞧见一小方一小方细碎的残片。灿烂的阳光照过来,被割裂的天空蓝得耀眼,树叶的边缘也透着金色的光芒。轻风chuī送,这边的海棠开得绚烂,淋下一身淡粉的花瓣。

后来,同小猫一起玩耍的孩子里有个个头还很小的孩子。他总喜欢跟着小猫。小猫拉起了跌倒在地上的他。孩子带着一脸未gān的泪痕跑去寻自家的爹娘。原来他爹就是大画师。画师夫人赶紧差人来请桑陌,说是要感谢小公子的照顾。桑陌推脱不过,便去了。画师夫妇很热qíng,非说要赠一幅画像做谢礼。

几番推辞之后,桑陌无奈地牵着小猫站到了已被许多人站过的桃花树下。空华没有跟去,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一如既往,一如往昔,一如这数不清记不明的漫长岁月里,他都如此这般悄悄地立在艳鬼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打伞添衣,守护着这个咬牙立誓说不会许他半分回报的身影。

忽然,桃花树下的那人猛地扭过脸:「喂,过来!」

空华怔然。桑陌正在笑着向他招手:「发什么呆?过来,画全家福。」

柳色新新,桃花灼灼。桃花树下的艳鬼仍是一身白衣,脸色苍白,重重的铅粉盖住了他原有的清秀面目。可那双灰色的眼瞳中,此刻却满是欢愉。

因为喜欢,所以改变,哪怕不qíng不愿,哪怕一星半点。于勖扬君如是,于空华如是,于桑陌亦如是。

-完-

艳鬼番外之天长日久

chūn犹未尽,夏尚初至。起初几日艳阳高照,近来又是一阵细雨霏霏。淅淅沥沥的雨声自夜半响起,待到天明时,房檐下仍旧滴答不止。这般cháo湿温润的气候持续了四五日,一夜过后,骄阳东升,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突如其来的灼热天气让还裹着厚重棉衣出门的路人叫苦不迭,个个腮帮赤红,额上颈间密密麻麻一层热汗。

好在,huáng昏过后,几缕清风chuī送,带来稍许清凉惬意。借了这大好天气的光,今晚的月色也越发迷人好看。一轮圆月当空,漫天星光点缀。夜风习习,暗香浮动。坐在廊下喝着酒仰头观瞧,湛蓝色的夜空柔和平滑,恍如当年进贡入宫的上好丝缎一般。熠熠闪闪的星子明灭颤动,仿佛抬手就能摘下。

“从天庭俯瞰人间,又是什么景象?”凡人仰望上苍总是带着敬畏与赞叹,那么立于万民之上的仙者呢?自云端俯视着蝼蚁般弱小庸碌的凡尘,又会是怎样的心qíng?艳鬼有感而发地问道。

空华怔了怔:“我很少去天庭。”

随后,贴心地再度把斟满的酒盏递到桑陌嘴边:“冥府的天色倒是和这个很像,只是没有月光。”

冥府没有日夜之分,忘川上方的天空千百年来始终是那般yīn沉晦暗的色彩,浓重的墨色中透着朦胧光影,带几分浅灰,几分暗huáng,几分血色,永远是介乎于深夜与黎明间的混沌之色。在两岸大片大片鲜红夺目的彼岸花的衬托之下,huáng浊的忘川波涛澎湃,làng花飞舞,更显出一种妖异而凄美的壮阔。

“也算是难得一见的风景。”空华回忆道。

怀中的艳鬼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你不想回去吗?”

“不想。”毫不犹豫地,空华答道。

收拢臂膀,把已经半醉的艳鬼搂得更紧。

面色青白的鬼魅,因为酒气的缘故,颊边晕开了淡淡的嫣红色彩,带着惯有的讥笑神qíng,顺从地偎进他的怀抱:“真的不想?”

“不想。”笃定地,空华再度回答他。

“呵……”艳鬼笑得更深,语气间仍有几分不信。

空华不再答话,手掌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同他一起抬头,静静仰望这难得的美丽夜空。

疏影横斜,月色清浅,桑陌彻底醉了,一动不动地俯在他胸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地yīn影。

空华爱看他酒醉后的模样。沉沉睡去后的艳鬼神qíng柔和,面目端详。他脸上的酡红还未散去,水墨画一般浸染进苍白的皮肤底下。因着这一分鲜艳,似乎整个人都由此鲜活起来。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暗夜出没的白衣鬼魅,而好像是……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清雅秀丽的斯文青年,低头作揖之后,会在宽大的衣袖后半掩着脸庞偷偷冲你挤眼微笑。

这样的桑陌,只有他见过。

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桑陌,生气的,欢乐的,俏皮的,坐在窗前静静出神的,拉着小猫大笑着从窄巷中一掠而过的,在他身下眼神迷离qíng难自禁的……千变万化,形形色色,都是桑陌,他的桑陌,只有他一人见过的桑陌。

思及于此,传说中淡漠无心的前任冥府之主,俊朗英挺的脸上淡淡浮现出些许笑意。

天崇宫里那位凌驾于众生众神之上的天君曾经一脸理所当然地向他说道:“本君的人,自然完完全全一分一毫都是本君的,哪里会有满足二字?”

那样骄横与高傲的态度实在天上地下再无第二,嚣张得让同属贵胄之列的他也觉得汗颜。

指腹擦着艳鬼熟睡的脸庞从眉间划到下巴,再在他微热的脸颊上反复摩挲,最后低头,在唇边落个吻:“桑陌啊……”

嘴硬的鬼果真从不开口说起任何qíng爱相关的字眼。哪怕只言片语,那位曾经权倾朝野,为他把天下都取来踩在脚下的桑大人也从未再泄露过一个字眼。

自小到大,他总是言出必行。哪怕做不到,也会咬紧牙关拼死达成。世人说,这叫死心眼。

“真是……”苦笑着,手掌的力道却放得愈加轻柔,一下一下,慢慢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

桑陌啊,喜欢这种事,于勖扬君而言是占有,于他空华而言,或许“陪伴”两字更为恰当,也更适宜于你我之间。

陪在你身侧,伴在你身旁,每一个鸟鸣婉转的清晨,每一个晚霞灿烂的huáng昏,每一个星斗漫天的月夜,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天天月月,岁岁年年。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眼中有你,那就够了。

足够我为你抛却一切,足够我与你地老天荒。

“主上有请冥君移驾叙话。”浓密的树影背后,有人低声说道。

“哦?”醉倒的艳鬼睡得酣甜,对凭空出现的访客毫无察觉。空华微微挑眉,随即释然,“她也是时候来找我了。”

树后的人影凝然不动,垂首静静等着空华把桑陌抱回屋内,方才再度伸手相邀:“请。”

风乍起,暗影斑驳,彼岸花开,满院飞红。

空华回府时,已然是日出之后。天色尚早,不过城门外却已有早起的菜贩挑着担子赶着进城。酒楼中的伙计打着呵欠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用抹布擦着门板,小巷中的院门吱吱呀呀开启,还犯着迷糊的妇人半挽着发髻临窗梳洗。

空华站在自家的府门前想了一阵,前些天那艳鬼念叨过的“做的绿豆苏还挺好吃”的那家饼铺似乎开在东城,是否要趁早去买上几个?那家生意太好,再过一会儿去就要立在门外等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