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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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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既行打开,满屋都散放着淡淡的樟脑味,给我一种清理遗物似的感觉。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时的停下来默默出神。而每当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静、空虚,就会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紧张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把自己再埋进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在院子里,彷佛有脚步声正沿着水泥路向房子走来,接着,脚步声沉重而缓慢的敲击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剎那间,我觉得四肢发冷,虽然这是大白天,我却感到四周阴气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脸像特写镜头般突然跃进了我的脑海。

我迅速的站起身来,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拥在胸前,眼睛直瞪着门口,看有什么怪物出现。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排门而入,一对锐利而诧异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长气,怔怔的说:“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是失踪多日的尔豪,他蹙蹙眉头,望着地上散乱堆积的衣物箱笼。

“你不知道发生过的事吗?”我问。

“我在报上看到妈出走的事。”他说,狐疑的望着我:“爸爸呢?”

“病了,”我说:“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着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陆家的浓眉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

“我想——是的。”

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继续望着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呢?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阿兰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视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死了。”

“你说什么?”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的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六张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低的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你撒谎!”

“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发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自杀了。”

他紧紧的盯着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发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凉意加深了,下意识的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

尔豪盯了我起码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凶恶而狰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的说:“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的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

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发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

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转开了头,喃喃的说:“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的问:“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你在做什么?”

“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

“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