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初蕾不再说话,她注视着天花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平静得出奇。

“他还在医院里吗?”她问。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

她又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呼吸平稳,面容平静,眼睛深不可测。

“但是,他没有死、是吗?”

“没有死——”寒山小心翼翼的。“并不表示就不会死,你要了解……”

“我了解,”她打断了父亲。“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她忽然掀开棉被,从床上滑到地毯上,扶着床,她试着要站起来。

“你干什么?”念苹惊呼着,一把扶住她。

她双腿一软,人整个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的靠在他手腕上。

“我要去看他。”她说,剧烈的喘着气。“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

“他听不见你呀!”念苹含泪嚷:“他什么都听不见呀!”

“可是,”她喘得更凶了。“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要——跟他说!”

“你可以去跟他说!”寒山把她抱回床上,坚定的看着她。“但是,你先要让你自己好起来,让你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

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给父亲。

“给我打针!”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好起来!我有……有……好多话……要跟他说!”

寒山默默的望着她,站起身来,他真的去拿一管针药,注射到她的手腕里。一面揉着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着她在那药力下,逐渐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的阖了下来,意识在逐渐飘散,嘴里,她仍然在喃喃的说着:“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

§17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中,初蕾变得非常安静,她不再吵着闹着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一意的接受着父亲给她的治疗,以及母亲刻意为她做的营养品。她乖得出奇,顺从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针就打针,要她吃药就吃药。连夏寒山都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苹却深深了解,她之所以如此顺从与合作,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快些可以出门,快些去看致文。

在这一段复元期中,初蕾虽然不多问什么,但是,念苹却已经把这两个多月来的变化和发展,简单扼要的告诉初蕾了。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初蕾却听得很专心。

“你知道吗?我见过了杜慕裳。”念苹一边帮初蕾调牛奶,一边说。因为初蕾已经在痊愈期中,那特别护士王小姐早就辞退了。“不是我去见她的,是她来看我,那时,你还在昏迷中。”

初蕾不语,只用关怀的眸子看着母亲。

“杜慕裳给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她是个妖媚的女人,谁知一见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时,你病得很重,我也万念俱灰,我告诉她,我同意离婚,成全他们了。那知,我话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说如果她曾有独占你爸爸的心,她就死无葬身之地。她请求我原谅,表示即将离去……”她试了试牛奶的温度,送到初蕾面前。

初蕾半坐在床上,接过了牛奶,慢慢的啜着。念苹笑了笑。“奇怪,我当时就原谅了她。不止原谅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肿,我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当你深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会牺牲自己。我从没有为你父亲牺牲太多,你爸爸有一部份话是对的,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维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来爱你爸爸,但是,这是不够的……套一句你的话,初蕾,你爸爸是一条鲸鱼。我,虽然不至于是沙漠,却也仅仅只是个小池塘而已。当鲸鱼在水塘里干渴了二十二年以后,你怎能不允许它游向海洋?”

初蕾感动的看着母亲,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亲的手。念苹又对她笑了笑,这笑容竟有些羞涩。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发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当时,就有种奇怪的友谊,在我们之间产生了。我们谈了一会儿,无法得到结论。当晚,你爸爸回来,我告诉他,我已见过慕裳,而且同意离婚了。”

初蕾不自觉的蹙了一下眉,双手捧住了牛奶杯,彷佛要从杯子里寻求温暖似的。

“你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迭连声的对我喊出几千几万个‘不’字!他说: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既无法一刀斩断,失而复得的女儿,会成为我们永久的联系!他说他不要离婚了。我问他又如何处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薄命怜她甘作妾!’于是,我哭了,你爸爸也流泪了。”

她停了停,凝视着初蕾,半晌,才又说下去:“或者,这个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观念,都不允许一个男人同时有两个女人,但是,仔细想想看,在这社会上,几个男人是真正只有一个女人的?我为什么该恨慕裳呢?只因为她和我有共同的鉴赏力,我们爱了同一个男人!许多观念,都是人为的。古时候,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闺中也一团和气,我既然生来不是海洋,总应该有容忍海洋的气度。”她又停了停,对初蕾温和的微笑着。“或者,我和你父亲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或者,还会有意外的变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过得很心安理得,所以,希望你也能了解,能接受它。”

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着母亲,然后,用胳膊紧拥着念苹的脖子,她低低的说:“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