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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谢一,可有点悬,以高出录取线一分的成绩低空飞过,总算是进了一中。谢一的成绩算不上拔尖,但是也没出过全班前五名,是典型的优等生了,本来上一中应该说得上是稳拿,没想到关键时刻差点掉了链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中考高考或者大学里的期末考都有一个共同的属xing——分够了就行,多了也làng费。
反正谢一上了一中,这可是件长脸的事。邻里邻居的说起来,谁提到谢一都一脸艳羡,那孩子学习好啊,将来有出息啊,还是咱们这单元里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呢吧?
除了谢守拙。
谢一低着头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的时候,这难得酒醒的男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弯起来的嘴角好像是要笑一笑,又或者,只是他那常年被酒jīng麻痹的面部神经在抽搐,然后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一中啊,挺好,学费便宜。”
再没别的表示了。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谢一心里还是难以遮掩地失望了一把。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也会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这个男人一声“爸”了呢?如果不是huáng采香留下来的这幢房子,他们父子两个,会不会有一天走在路上都互不相识了呢?
就像是两个不相关的人。
最后是王大栓和贾桂芳cao持着,给谢一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他中考的好成绩,王大栓有点酒jīng过敏,一喝就串皮,还是乐乐呵呵地gān了一大杯啤酒,通红着脸拍着谢一的肩膀:“你当gān爹的亲儿子得了,以后姓王,就叫王一,多好的名儿,正过来倒过来一个样。”被贾姑姑一巴掌镇压了。
谢一低着头笑,可是心里却不易察觉地有点疼,怎么亲近,他也是姓谢,户口本上写着的……也是别人家的人。
一下子没了中考压力的猴孩子们放了羊,王树民疯的没了边儿,连谢一也暂时扔下了手里的书,俩小子一天到晚黏在一起,谢一要赚学费,王树民也陪着,俩人白天在小饭馆里帮忙,晚上就抱着篮球,去家属院后边破破烂烂的篮球场疯跑一阵子。
事实证明,体育锻炼确实对生长发育有好处,王树民已经突破了一米八,正式赶超了他老爸王大栓,饭量大得吓人,贾桂芳给他盛饭的时候老瞄着她儿子的肚子,唯恐撑爆了。
谢一晒黑了一点,也结识了些,看着不那么晃悠了,依旧是眉清目秀,有时候老人们看着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谢守拙——熨帖得体的衣着,修长的身体,桃花眼那么一勾,大姑娘小媳妇们得暗自羞上半天。
好看啊好看,可是这xing子,千万别要随他爸。
怎么不愿意,开学的日子还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八月底,谢一整理了行李,要去一中报道准备军训。车站贾桂芳絮絮叨叨地拉着他念了半天,毕竟不像六中在家门口,十来岁的孩子这算是正式出门在外了。
谢一坐上汽车,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建筑物,有点走神,他想起自己的妈妈huáng采香,那任何场合都轻声细语,有种特别的书卷气的妈妈,不像贾姑姑有那么大的嗓门,说话像吵架一样,也没有贾姑姑那么火爆的脾气,来去匆匆,她们好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可是她们都是一样的好母亲——
他无意间摸到书包旁边的小口袋里凸出来的东西,把手伸进去,发现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小打人民币,想起贾姑姑刚刚拍着他说话的时候,手好像一直在他的书包附近逡巡,他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谢一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拉好,抱在胸前,眼睛有点湿,努力眨巴了两下,忍住了。
一中在北新市的另外一个区,做公共汽车要一个半小时才到,那有最大的校园,最好的老师,最聪明的学生,最光明的前途。可是那里没有贾姑姑和王大叔,没有偷偷给他往兜里塞jī蛋的邻居们,没有那个……一脸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男孩。
军训只是走了个过场,是那么个意思得了,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不累,所以没有假,直接开始上课。谢一很快发现了高中和初中的不一样,一中的学生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使得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不一样的气场,这些孩子都是各个初中的尖子生,被老师家长宠惯了的,桀骜得很,谁也不服谁,都自以为是天才。
每个人的经历好像都那么不得了,一个班大多数人都曾经是班gān,说起各种竞赛来头头是道。
第一节课,谢一就惊恐地发现,同桌那个长得像个竹竿一样的男孩子,已经把整学期的书都自学过了,练习册做了大半本,站起来用他从来没听过的知识和老师争论一个概念问题,下巴微微抬起,态度明显高人一等。
作业很多,可是前桌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在他还没做完一半的时候就全部搞定,无所事事地从桌子下掏出本闲书。
课程一下子难了,语文数学英语地理历史政治物理化学……让人眼花缭乱,谢一觉得有种疲惫感打心眼里冒出来,说不出的难受。
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让自己习惯,身边没有那个有事没事会骚扰他,叫他打篮球玩游戏的男孩,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融进这些骄傲的孩子们中间,像他们一样摆出一副对学习漫不经心的态度,然后半夜偷偷用被子蒙住头,打起小手电,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书。
周末别的孩子回家,他从来没走过,都是像平时一样,早早地进教室自习。只是每两个礼拜给王树民打个电话,听着那边贾姑姑的絮叨,还有男孩子对他老也不回去的抱怨,然后绘声绘色地讲六中的事。
听说他们那边有学生上课啃jī腿,啃完以后对着讲台上的老师就伸手借餐巾纸。听说他们那里的教导主任特别恶心,有一回被学生堵到厕所里打,好几天没敢上学校来。听说他们那边的女孩儿上课会画很浓的妆,什么什么?校服?屁,鬼才穿。听说……
然后王树民会问起“传说中的一中”,谢一想想,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上课下课上自习呗,王树民就会无聊的“切——”一声,低低地嘟囔一句“掉书呆子堆里了”。
谢一恍然间觉得,真的是不一样了,两个人之间这大半个城市的距离,好像有两个世界那么遥远,他担心自己万一哪天回去,王树民会不会不认识自己了呢?
想起那个少年会对他露出陌生的眼神,谢一心里狠狠地疼起来,就像是把一块ròu从自己身上割下去一样的那种疼法。
原来王树民已经快要长成自己身上的一块ròu了啊。
天气越来越凉,期中考试在新生们的心思依然躁动的时候,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到了。谢一jiāo了卷子以后傻在那里,题目太多也太难了,他有将近一半没时间做,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
他木然地收拾东西回宿舍,听见路上三五一群的同学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对结果,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道题是能对上的,只能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把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排除在外。
老师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老师还说,只要努力,谁都能得到好成绩。
可是老师有时候也会撒谎的,只有在那种环境里被压抑过的孩子才明白,有时候,天分上差的一点点,真的是后天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的,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公平过。
三天以后成绩出来,谢一看着人手一份发下来的成绩单,目光钉在自己名字背后那个阿拉伯数字的“31”上,手足冰冷得像是没有知觉一样。
全班四十二个人,排名三十一……正数三十一是倒数十一。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了,谢一想,原来最后一点能让自己骄傲的东西也不见了。
青chūn之后是残酷,他把卷子上有分数的那一页折了过去,一点一点地修改着题目,乱哄哄的教室似乎不见了,偌大的一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只有谢一一个人。
晚上谢一回到寝室,看见行李包打好了塞在chuáng底下,他本来是打算期中考试之后的这个周末,回家看看王树民他们,可是……他沉默了一会,蹲下来,把行李重新拆开。
这个周末格外的冷清,谢一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书,走神走得厉害,临近中午,才揉揉发胀的太阳xué,决定先出去走一圈,吃点东西再说。刚出教学楼的门,就听见一个人嚷嚷着他的名字,以山呼海啸一样的气势奔过来,没刹住,一下扑在他身上,把谢一扑的退了四五步,差点摔在地上。
熟悉的气息让他一瞬间惊喜jiāo加的睁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就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那人拿腔拿调地大声说:“呔,不孝子!尔不念家中妻子老母,一去三年不回,是何缘故,给爷从实招来!”

第九章 少年心事

谢一顾不得把压在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爪子掀下去,瞪圆了一双眼睛:“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问得王树民不乐意了:“怎么,这地方还不兴爷来啦?一股子酸溜溜的书味儿,要不是我们家太后母老虎,爷还不稀罕来呢。”他指指自己身后,谢一这才看见,王树民是拖了个大包过来的,“天不是冷了么,你个没良心的也不说回去看看,我妈让我给你送chuáng厚被子来。”
谢一立刻觉得深秋的傍晚没那么冷了。
王树民抬头看了看一中的cao场,眨巴眨巴眼:“别说嘿,这地方是好,大橡胶cao场还有糙坪,嘿,那观礼台真事儿似的,怎么这么好的运动资源就làng费在你们这帮书呆子身上了呢?”
“你才书呆子呢。”
“哎哟,谢谢您了,我要是成书呆子了,我妈还不得天天烧香拜佛?你放心,森林大火了,我们家坟上也冒不出青烟!”
“留神我一会儿让你冒青烟。”
俩人一边贫,一边把地上的东西抬到了谢一寝室,然后勾肩搭背地跑到闻名全市的一中的食堂里吃了顿饭,王树民一张臭嘴,把六中的食堂描述得跟生化实验基地似的,谢一对天翻了个白眼,食yù都让这丫给搅合光了。
吃饱喝足了,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下来了,王树民挥挥手,两袖清风。临走还感叹,这资产阶级真是万恶的奢侈,怪不得初中的时候那帮子成绩好的一个个削减了脑袋往一中里钻呢,社会资源分配不均,那绝对是个问题啊问题!
被谢一一脚踹在屁股上,颠颠地走了。
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薄薄的夜幕下,谢一拢好袖子,站在原地笑了笑,沉寂的心里好像充满了什么似的,连期中考试的yīn霾都一扫而空。低低地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转身回了寝室。
周末寝室不熄灯,而且就谢一自己没回家,他早早地爬到了chuáng上,把带着某种阳光一样的香味的被子摊开,钻进去,捧着书看,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起来,抱起被子闻闻,再放下,嘴角挂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梦里有那么一个笑得像狗尾巴花的男孩子,顶着一头硬邦邦的板寸,踩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跑得绕地球两圈的调子: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谢一猛地惊醒,睁大了眼睛,身体呈现出自己不熟悉的热度,心跳得厉害,口gān得像是冒了火。
他愣了一会,缓缓地把手伸到自己身下,触摸到一滩粘稠的濡湿,然后像触电了一样地缩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那是什么,青chūn期的男孩子们之间都传过某些不大好的东西,有一次去录像厅找王树民的时候,他还正好撞见过几个半大小子凑在一起,看那种“片子”。
做过的梦境不依不饶地在他眼前回放,谢一的脸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朵尖,随后又猛地褪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初生的太阳从忘了拉帘子的窗户里透进来,柔柔地洒在窗子旁边的小橱柜上,暖烘烘的,谢一的心里却冰冷得吓人。
他想起了倪晓倩,王树民都不大记得这个过家家似的小女朋友,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想起了那心里难以描述的火气,想起了初中时候扎得自己太阳xué疼的,那根长在脑子里似的针。
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手攥在身侧成拳头——
谢一,你是个变态。你爸喝酒打女人,是个不正经的老流氓,你就是个变态的小流氓,不要脸。
他扭头瞥见自己的放在枕头旁边的笔袋,打开着,露出里面削铅笔用的小刀。谢一鬼使神差地把小刀拿起来,对准自己的手腕,想着电视剧里的人割腕的动作,是从外往里,还是从里往外?
沾满铁锈的刀刃抵在自己的皮肤上,冰凉。谢一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用力,刀尖捅到皮肤里,一颗血珠一下子冒出来,疼痛好像猛地让他清醒过来,小刀掉在被子上面,砸出一个软软的痕迹。
谢一抱住自己的头,前额抵在膝盖上。
好像又变回了那年冬天里,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脆弱的孩子。
每个人都揣着秘密长大。
慢慢的,高中的同学们之间熟悉起来。其实一中的课间也很闹腾的,和那些普通中学差不多,毕竟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业余生活也相当丰富,经常有篮球排球足球比赛,每年还有一场女孩子们打头阵的各班自编cao表演赛。圣诞元旦,是个节就有晚会,大大的礼堂上,无数的孩子在这里挥洒过他们的青chūn。
他们优秀,恣意,年轻,无所顾忌。
可是谢一却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一样,那张像极了谢守拙的好看的脸,让他有不低的回头率,那种站在人群里就能被一眼看到的长相,使得新老师们上课总是最容易先找他回答问题。本来应该是个极有存在感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样,礼貌而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