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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轻轻地掰开他的手,靠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嗯?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王树民急得脸都白了,“小谢,你听见的不是真的,我是想……”
“你想什么?”谢一不咸不淡地问。
王树民抿抿嘴唇:“小谢,别人跟我说,出柜很困难,尤其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所以我打算用点策略……”
“哟,那您这可真是好策略。”谢一冷笑。
“小谢,你先别生气,我……”
“我生什么气,犯得上么?”谢一把他推开了一点,“闪开,我白天开了十来个小时的车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王树民贴着后背一把搂住,搂得死紧死紧的,好像他是无边无际的暗淡中唯一一束光,男人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声音:“小谢,小谢你别走,你别生气。”
这电线杆子神经的主儿这回好像真的被刺激得不轻,嘴里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撒娇的孩子似的耍赖,不让谢一走:“小谢,我想让我爸妈知道,我想跟你一辈子,但是我又不想让你不自在……你明白不明白,我说一辈子,真一辈子,没开玩笑,小谢!”
谢一愣住了,他背对着王树民,呆呆地盯着别月华照得模糊朦胧的地面,那三个字在他耳边炸开——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长呢?
或许只有几十年,可是却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长的承诺,也是最重的承诺,对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急促而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甚至觉得,王树民好像要急哭了一样,一声一声地,有点绝望的意思——
失去一个人,总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是那之后所有岁月加起来的难受,恐怕也比不上将要失去那个人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巨大的无助、和痛苦。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谢一觉得这三个字真是个魔咒,一瞬间就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光了,好半天,他缓缓地掰开王树民的手,转过身来,眉尖轻轻地皱着,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一辈子,”王树民眼睛红红的,里面真的有泪光,“小谢,一辈子对你好,把以前你对我好的那些都补回来,我把店开到你那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回家我给你开车,每天看着你吃饭睡觉,不让外国来的洋资本家欺负你。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把你反锁在家里,我陪着你,给你找事做,不让你没日没夜地只工作。给你留意着哪新开了个什么书店,有什么好书……我……小谢,我……”
他伸手抓住谢一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小谢,你别走,别走行不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gān什么我就gān什么,你别走了,别再走了。”
谢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
“放开!”
“不放,放了你又走!”王树民的智商已经直接bī近王大栓刚从医院里回来那阵子了,“我就不放,你去哪我跟到哪,我……”
“你大爷的,我回旅馆洗澡睡觉,开车开了十多个小时折腾一天了,你让我歇会行不行?”谢一骂人了。
王树民愣了一下,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撒开了谢一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只大狗,眼睛里还冒着可疑的水汪汪的光,看得谢一心里一阵哆嗦。
谢一心里乱糟糟的,急于想要理清一个思路出来,关于王树民,关于谢守拙,关于自己,他转身就走,王树民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在后边跟着,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快,王树民也快,他慢,王树民也慢,他停下脚步回头想骂两句,王树民也停下脚步,一脸可怜地望着他,像是要被抛弃了一样。
这玩意儿从哪学会的这套……谢一无力了,gān脆也不管他,闷头走路,身后缀着这么个大跟屁虫。
谢一到了旅馆,回头瞪了王树民一眼,进去了,王树民就在门口傻站着,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叹了口气,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刚从谢一兜里顺手牵的。
点一根,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人声渐消,夜半特有的凉意冒出来,从地底下,从天上,坐在那里不一会,指尖就凝上了湿意。王树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自己要这么傻子一样地守在谢一的门口,他好像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好像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还会从那个地方出来,只要……
爱别离,怨憎恨,求不得。
谢一进了房间,糙糙地冲了个澡,也没开灯,就湿淋淋地坐在chuáng上,捧着一杯热水。周遭万籁俱寂,记忆开始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五岁,十岁,九岁,八岁……
那些他以为都淡了忘了的东西,全都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暗夜里,忽悠一下地从过去跑过来,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谢守拙喝醉了酒,用力打人,那被他随手拿起的凶器死命地砸在身上的感觉,依稀和前几天摔出来的淤青重合起来,隐隐地疼。谢一的手指划过还没消肿的皮肤,年幼时候受到的伤害,原来是伴随着人们一生一世的,好像都被时间洗涮gān净了,其实是进了骨血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谢一想,原来谢守拙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么的根深蒂固,直到现在,他都在惧怕着那样的感觉——毫无依仗,一无所有,在伤害到来的时候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咬着牙,盼着时间过去,盼着他清醒过来,或者……没力气再动手。
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在得到了几乎所有物质上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仍然拼命的工作——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还有王树民,他想起那年冰冷的冬天里,那个可恶的小破孩留着鼻涕,目光躲闪地说出那个谎言的时候的样子,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王树民?因为相信他,曾经给自己带来的是灭顶一样的伤害。
怎么就魔障了一样地,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了呢?谢一苦笑着去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掏烟,发现没有了,他一愣,转身把窗帘拉开一条fèng隙,果然看见不远处有火光,那个团成一团的男人,在那哆哆嗦嗦地一根一根地点着烟。
谢一猛地合上窗帘,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险些要冲下楼去,把那个冻得要命的男人领上来,可是……即使受过再多的伤害,也没有人对此麻木,也没有人,会再轻率地做出什么决定,让自己再狠狠地伤上一回。
他承认自己胆小,那呼风唤雨刀枪不入的终究只是蜗牛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壳子,用来掩藏着他内里柔软的身体。成长是一辈子的事,原来那年寒冷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的那个温和怯懦的孩子,一直都还在那里。
屋里的人想了一宿,屋外的人等了一宿,天光大亮,进出的人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门口这个落拓憔悴的男人和那一地的烟蒂,王树民挂着巨大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门口,出来一个人,不是他,又出来一个人,仍然不是他……
谢一拿起电话拨给蒋泠溪,他说:“泠溪,我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听就好,不要打断。”
他讲起童年,讲起那个从建立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要破碎的家庭,讲起谢守拙的酒气,huáng采香的旧书,还有那个荷花池,那年医院里的味道……所有所有根源的东西。
“昨天那个失踪了好多年的男人出狱了,我去接的。”谢一顿了顿,“突然发现有种违和感,我觉得,他好像怕我。”
“怕你?”沉默了半天的蒋泠溪终于开口。
“他怕我,又有种想依靠我的感觉,我觉得是监狱里那么长时间,他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谢一笑了。
“你呢?”蒋泠溪问,“你怎么想?”
“我?”
蒋泠溪长长地叹了口气:“小谢,你活了那么多年,其实一点都没长进。”
谢一一愣。
蒋泠溪说:“你明明就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了,可是你心理上却总是不能脱离开那个小孩子的状态,你总是装成正常人,可是内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现在那个老男人还能伤害你么?”
谢一沉默。
蒋泠溪问:“那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那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第四十三章 大结局

谢一从旅馆门里走出来,缩在门口跟流làng汉似的王树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慢慢地站起来,张张嘴,也没敢说什么,表qíng有点呆,眼巴巴地望着谢一。
谢一叹了口气:“我房还没退呢,你进来暖和暖和吧。”
王树民缩了一宿,腿脚都有点不灵便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肩,霜打的茄子似的跟着谢一进屋。他这qíng况当然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李爱军偷偷告诉他的,对付谢一这样油盐不进的,该示弱就得示弱,该可怜就得可怜,可是心里实在是凄凉。
他这么多年,无论是手里拿枪,还是拿算盘,都是握着权柄,想要什么、想战胜什么就去拼力一搏,还没有这么委屈地等待过别人宣判过自己的命运。
被人喜欢是受罪,喜欢别人其实也是受罪。
王树民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吸了吸鼻子,看见谢一正坐在chuáng边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不知道哪年月的杂志。他慢慢地蹭过去,不敢靠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就在距谢一差不多一米的地方站定,低低地叫了一声:“小谢。”
谢一抬起头来。
王树民看着那双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酸。
谢一说:“安顿好了谢守拙,我明天就打算走了。”
王树民心里一紧:“你上哪去?”
“回上海。”谢一看了他一眼,“我不欠他什么,但是他生我养我,这么多年……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我给他钱,他愿意gān什么就gān什么去吧,我还养得起——你还记得我妈么?”
王树民跪下的心思都有了,谢一这正经事哪壶不开提哪壶,瞬间脸就白了,他顾不上再装乖,上前一把抓住谢一的胳膊,有些慌乱地看着他:“小谢,我……这么着,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要杀要刮都行,只要你……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谢一脸上带着那么一点笑意,王树民说不出来了,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谢一目光转向地面,低低地笑了一下:“这是她的命,我早就想通了,该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些事儿那些人让她解脱开。你说她这辈子,庸庸碌碌,默无声息,没有亲qíng,没有爱qíng,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友qíng,她什么都没有……多活些年不也是折磨么?”
“小谢,别说了。”
“多活那些年gān什么呢?让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谢守拙把那些不gān不净的女人带回家里来,乱搞么?”
王树民伸手抱住谢一,把对方压在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不够热,不够暖和,怎么也不能把这人冰冷的身体捂热一样。
谢一闭上眼睛,没有反抗。
“她喜欢上了错误的人,一辈子都在为此付出代价。”谢一说。
王树民手臂紧了紧,仿佛那句冰冷的、就判了他死刑的话呼之yù出,他想退缩了,不想听谢一把那句话说出口。都说没心没肺的人最快活,是因为什么东西一旦上了心,就要做好被伤害的准备。
谢一顿了顿,好像叹了口气:“你说……这代价,我要付到什么时候呢?”
王树民愣住了,谢一说得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那些字连在一起,他就愣是听不懂了,半晌,他才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小谢,你、你、你说什么?”
谢一轻哼了一声,推开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手:“听不懂?听不懂算了。”
王树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云端上了一样,他当场跳起来,蹦到chuáng上,使劲踩了好几下,嘴里发出不知道是像什么动物的噪音,驴拉磨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向站在一边挑着眉看着他的谢一扑过去,巨硕的身体一下子把人扑在了地上。
谢一的肩胛骨正好磕在chuáng边上,疼得他“嘶”一声:“王树民你有病啊你!”
王树民吓了一跳,立刻从疯牛病狂犬状态里转换出来:“磕哪了磕哪了?我看看……哎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淤青?怎么弄的?还有绷带?!走走,上医院去,不行你今天别走了,医院看好了再说。”
“你蹬鼻子上脸啊?有完没完,放开……王树民你gān什么?!”
谢一抗议无效,被王树民一把扛起来,娘的这个一身蛮力的,刚才装可怜的那玩意儿跑哪猴山上扯旗去了。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别抵赖,你刚才自己说的——我的人我心疼,你得听我的。”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什么了我?!”
“那不管,反正你是说了。”
……
这世界上从来不缺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
后来么,后来当然日子还得照常了过,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向琼瑶奶奶笔下的男女主角,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谈个恋爱就什么都有了。咱还得奔波劳碌,还得吃喝拉撒,还得努力工作,还得挣钱养家,当然……还得和父母纠结一下关于xing向方面的小问题。